网吧的空气黏稠滞重,像一锅熬糊了的浓汤。
劣质烟草的辛辣、隔夜泡面的油腻酸腐、还有无数年轻身体蒸腾出的汗味,全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劣质空调徒劳地嗡嗡作响,吹出的风也是温吞的。
头顶的白炽灯管滋滋低鸣,光线惨白,照着下面一片油腻发亮的后脑勺和专注得近乎狰狞的年轻面孔。
键盘噼啪声、鼠标点击声、粗口的叫骂、激动的喝彩,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喧嚣背景音。
路明非就陷在这片喧嚣中央的一张破旧电脑椅里,像个沉没的孤岛。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一局星际刚刚结束,“Victory”的图标在正中闪得刺眼。
他随意地向后一靠,劣质皮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网吧椅的靠背硌着脊骨,他毫不在意,抬起手,指间夹着那瓶喝了一半的营养快线,乳白色的液体在瓶子里懒洋洋地晃荡。
他仰头灌了一口,那股廉价而浓烈的甜腻直冲喉咙,非但没带来满足,反而在胃里激起一丝空洞的凉意。
赢了,又赢了。
指尖残留着刚才极限操作带来的些微灼热感,但很快被更深的倦怠覆盖。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耀眼的胜利标志,视线却穿透了它,投向一片虚无。
无敌?这念头像个冰冷的笑话,只衬得四周的嘈杂更加遥远
就在这时,门口那块被无数只手磨得油腻发亮的塑料门帘猛地一掀,一个人影裹挟着外面黄昏街道的燥热和尘土气闯了进来。
那人影甫一站定,嘈杂的网吧似乎都静了一瞬。是陈超。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摇滚乐队logo的旧t恤,牛仔裤膝盖磨得起了毛边,板寸头发茬根根竖着,像头烦躁的刺猬。
最扎眼的,是他左眼上蒙着的那块黑色眼罩,边缘有些磨损,带子紧紧勒在浓密的黑发里,习惯性地扫视着烟雾缭绕的昏暗空间。
路明非那点虚无缥缈的孤独感,在看到那只眼罩的瞬间,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泄了。
他嘴角咧开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懒洋洋地抬起下巴,声音穿透嘈杂,带着点戏谑
“哟,独眼龙船长,搁这儿登陆新大陆呢?”他晃了晃手里快见底的营养快线瓶子,“上机费交没?来一局?”
陈超那只独眼精准地锁定了他,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熟门熟路地去吧台交了钱,然后拖着步子走过来。
他目光毫不客气地落在路明非额头上缠绕的绷带上,那白色在油腻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
“嚯,”陈超拖过旁边一张吱嘎作响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你这脑袋又让哪个星球给撞了?搞行为艺术?”
他一边开机,一边用下巴点了点路明非的额头。
“艺术?”路明非嗤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键盘边沿一点翘起的油污贴纸,
“前阵子出了点小车祸,跟地球表面亲密接触了一下,最近才刚被医院放出来。”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陈超那只灼灼的独眼,手指在油腻的鼠标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甭废话了,赶紧的,Id输上,老规矩,Lost temple,让你三分钟发育?”
“滚蛋!谁要你让!”
陈超那只独眼瞬间燃起好胜的火苗,手指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登陆了自己的账号。屏幕上,星际争霸熟悉的启动画面亮起。地图加载完毕,Lost temple。
陈超选择了迅猛凶悍的虫族,路明非则是不紧不慢地选了人族。
开局波澜不惊。
陈超的虫族基地孵化池第一时间亮起,六条工蜂疯狂采集水晶矿,节奏快得飞起。
路明非的人族基地里,指挥中心沉稳运作,补给站和兵营有条不紊地放下。
初期几次小规模试探,路明非的机枪兵配合着劫掠者组成的小股部队,和陈超迅猛扑来的小狗、刺蛇碰撞在一起,双方操作拉满,交换战损,打得有来有回。
键盘被敲得山响,鼠标在廉价垫子上摩擦出密集的沙沙声。
“操!老路你这操作可以啊,住院住出手感了?”
陈超紧盯着屏幕,嘴里还不忘喷垃圾话,那只独眼在屏幕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路明非没吭声,只是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拉平。
他操控着ScV(工程兵)在矿区边缘放下一个不起眼的防空塔,又在地图中央一个视野极佳的高地阴影处,悄悄飘过去一个带着雷达的科技球。
网吧浑浊的空气仿佛在两人周围凝固了,只剩下键盘和鼠标的敲击声,以及他们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陈超的虫族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凭借强大的繁殖能力和凶悍的正面冲击力,渐渐在局部战场取得了优势,几处重要的分矿被他纳入掌控。
他脸上露出了那种“这把稳了”的、带着点野性的笑容,甚至分神瞥了一眼路明非。
路明非的屏幕上,人族部队似乎被压制在几个高地,依靠坦克的攻城模式苦苦支撑,场面显得有些被动。
“老路,不行了吧?该交学费了!”
陈超的声音带着兴奋的沙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准备发动最后的、致命的冲锋。
他的主巢升级完毕,雷兽的巨影在孵化池中若隐若现,混合着刺蛇和飞龙的大军如同黑色的海啸,即将扑向路明非看似摇摇欲坠的防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路明非那双一直显得有些懒散甚至空洞的眼睛,骤然锐利起来,像沉睡的刀锋猝然出鞘。
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快得带起了残影。
几个精准到毫秒的快捷键敲击,屏幕上异变陡生!
地图中央高地上,那个一直静默悬浮的科技球瞬间点亮雷达,刺目的白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战场迷雾,牢牢锁定在陈超虫潮核心深处——那被重重菌毯和地刺防御塔严密保护的主巢上!
“滴——!”尖锐的锁定音效刺破网吧的嘈杂。
几乎在雷达波束命中的同一刹那,路明非后方几个阴暗的角落,数个早已架设好的幽灵军校中,披着光学迷彩的幽灵兵(瞬间显形!
他们手中的锁定激光束如同死神的标枪,隔着遥远的距离,无视了汹涌的虫海,无视了咆哮的雷兽,以令人绝望的精准,牢牢钉在了陈超那巨大主巢的甲壳之上!
“Lockdown!”(锁定!)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如同丧钟敲响。
陈超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他那只独眼猛地瞪圆,瞳孔收缩到针尖大小,死死盯着屏幕上瞬间变成一片瘫痪灰白色的主巢,以及周围所有受其神经链接影响、同样陷入停滞的虫族高级单位!他操控的、如同海啸般汹涌的虫族大军,前一刻还咆哮着准备碾碎一切,后一刻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僵死在了冲锋的路上!整个狂暴的虫潮瞬间变成了一幅诡异的、死气沉沉的静帧画面。
“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近乎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从陈超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那只完好的右眼瞬间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跳,右手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油腻的键盘上!“哐当!”一声闷响,几个键帽飞溅起来,又无力地落下。整个网吧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安静了一瞬,周围几个脑袋好奇地转过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屏幕上,人族憋屈已久的机械化部队——坦克轰鸣着展开攻城模式,雷神迈着沉重的步伐,维京战机呼啸着从高空俯冲——如同压抑已久的钢铁洪流,轻易地碾过那些被“锁定”定在原地的活靶子,势如破竹地摧毁了瘫痪的主巢和所有核心建筑。巨大的“defeat”(失败)图标带着刺目的红光,瞬间占据了陈超的整个屏幕。
路明非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身体彻底瘫软在椅背里,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的致命一击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网吧浑浊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额角绷带的边缘渗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汗迹。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旁边僵住的陈超。
网吧劣质灯光下,路明非的眼神显得格外深,像两口望不到底的古井,里面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让陈超极度火大的东西。
他嘴角一点点向上勾起,扯出一个弧度。
那不是得意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更像是一种……看穿了一切的、带着点悲悯、又带着点“果然如此”的、欠揍至极的弧度。
仿佛在说:看吧,结局早已注定。
陈超那只独眼死死盯着路明非脸上那欠揍的表情,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胸膛剧烈起伏,网吧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吸不进肺里。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电脑风扇还在徒劳地嗡鸣。
陈超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水泥地面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他看也不看路明非,一言不发,绷着脸,带着一身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低气压,大步流星地走向吧台旁边的冰柜。
“哐当!”一声闷响,一瓶崭新的、瓶身还凝结着冰凉水珠的营养快线,被陈超带着点发泄的力道,重重地杵在路明非面前油腻的电脑桌上。
瓶底与桌面撞击,震得旁边几个空烟盒都跳了一下。
冰凉的塑料瓶壁上,水珠迅速汇聚、滑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路明非的目光从陈超那张憋屈又愤怒的侧脸,慢慢移到桌上这瓶突兀出现的饮料上。
网吧迷离的光线在那湿漉漉的瓶身上跳跃、破碎。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片刺骨的冰凉,那股凉意顺着指尖,蛇一样蜿蜒爬进心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拧开瓶盖,熟悉的、浓烈到发腻的甜香迫不及待地涌出来,霸道地冲散了鼻端萦绕的烟味和泡面味。
他仰起头,冰凉的、甜得发齁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暂时浇熄了胃里那点空洞的灼热。
网吧的喧嚣——键盘的敲击、鼠标的点击、兴奋的叫嚷、失败的咒骂——又一次汹涌地包裹上来,像浑浊而温暖的潮水。
他靠在吱嘎作响的椅背上,手里握着这瓶廉价的甜水。
瓶身上的水珠不断渗出,冰凉地濡湿了他的掌心。
这冰凉的触感,这熟悉得令人发腻的甜味,在这一刻,成了这片虚幻喧嚣里,唯一能让他指尖抓住的、沉甸甸的、冰凉而真实的锚点。
“真是舒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