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卖豆浆的张大妈正掀开保温桶,看见俩半大孩子互相搀扶着出来,顿时“哎哟”一声,手里的长勺“哐当”砸在桶沿上。
“这是咋了?打架了?”她围裙都没摘,颠着小脚跑过来,看见路明非嘴角的血和额角的青肿,嗓门瞬间拔高,“小非?你这是被谁揍了?快!老王,拿我手机!”
卖油条的老王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从钱盒底下摸出老年机,手指抖着按号码
“别急别急,先打120……不对,先报警!”
陈超扶着路明非靠在电线杆上,自己后背也汗湿了一片,校服上还沾着刚才蹭的灰。他听见张大妈咋咋呼呼,突然想起什么,哑着嗓子补充
“阿姨,麻烦……麻烦联系路明非他婶婶,就说……就说他在巷口摔了一跤,不太舒服……”
他没敢说打架,怕路明非回去挨骂,可这话刚出口,就被路明非扯了扯胳膊。
路明非疼得龇牙,却摇摇头,声音哑得像漏风
“别……说实话,不然她该担心了。”
陈超愣了愣,看着他额角渗血的伤口,突然鼻子一酸。
挨打的是路明非,他倒先想着“别让婶婶担心”。
张大妈早听见了,在旁边插了句
“这孩子,都这样了还替人操心!你婶婶电话我有,我这就打!”她拨着号码,嘴里不停念叨,“肯定是那帮黄毛混混干的!前儿个还在巷口抢小孩零花钱,我就说该报警……”
风卷着油条的香味飘过来,混着路明非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有点怪,却奇异地让人踏实。
陈超蹲下来,帮路明非擦掉下巴上的血渍,指尖碰到伤口时,路明非瑟缩了一下,却没躲。
“疼吧?”陈超的声音有点抖。
路明非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是往他那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
晨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把刚才巷尾的狼狈烘得暖了点。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街角钻进来时,婶婶的大嗓门也跟着到了。
她拎着菜篮子,看见路明非靠在电线杆上,脸“唰”地白了,菜篮子“啪”掉在地上,番茄滚了一地。
“路明非!你这死孩子!”她冲过来,手在路明非身上乱摸,摸到伤口时又猛地缩回手,眼圈瞬间红了,“这是咋了?谁把你打成这样?你跟我说!”
平时总嫌他笨、骂他懒的人,此刻声音抖得不成样,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想去碰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他。
路明非看着滚了一地的番茄,突然想起早上书包侧兜里的馒头,被黄毛踩成了灰团。
他张了张嘴,想说“没事”,却被婶婶一把抱住肩膀
她没敢用力,怕碰着他的伤,只是抱着,像怕他飞了似的。
“你吓死婶婶了……”她的声音闷在路明非校服领口,带着点哭腔,“有啥事不能跟家里说?非得自己扛着?”
救护车停在面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过来。
陈超赶紧让开,看着他们小心地把路明非扶上去,婶婶跟在后面,嘴里还在念叨
“轻点轻点,他额角有伤”。
路明非躺在担架上,路过陈超时,突然伸出手。
陈超赶紧握住,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护士正给路明非缠额角的纱布,余光瞥见陈超往车下缩的动作
他校服肘部蹭破了皮,渗着血珠,裤脚还沾着巷尾的霉斑,刚才扶路明非时,手腕内侧的擦伤在白皮肤上格外显眼。
“站住。”护士头也没抬,声音裹着消毒水的冷劲,手里的纱布在路明非额角打了个利落的结,“胳膊伸出来。”
陈超一愣,往后撤了半步
“我没事,阿姨,我就是……”
“没事?”护士直起身,口罩滑到下巴,露出张利落的脸,她指了指陈超的手肘,“蹭掉块皮当没事?校服上的灰跟打架滚过泥似的,当我瞎?”
她没等陈超辩解,伸手就攥住他胳膊往车上拽。
陈超踉跄着被拖上来,后腰撞在车门框上,疼得嘶了声,刚才被瘦高个踹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妈?”
这声喊得又轻又急,像被风呛了嗓子。陈超盯着护士胸前的工作牌,照片上的人梳着低马尾,跟眼前这人摘了口罩的侧脸重合在一起。
尤其是她皱眉时左眉梢那颗小痣,陈超从小看到大,此刻在救护车的冷光灯下,格外扎眼。
护士的手猛地顿住,拽着陈超胳膊的力道松了松。
她转过头,消毒水味混着她身上惯有的茉莉护手霜味飘过来
“陈超?”她的声音劈了个岔,刚才给路明非处理伤口的镇定全散了,眼睛瞪得跟陈超摔裂的眼镜片似的,“你怎么在这儿?”
车内的空气“咔哒”一声冻住了。
路明非疼得倒抽气,刚想说话,被这突然的寂静噎了回去。
他看着陈超和护士,又看看旁边一脸懵的婶婶,嘴角的血痂还没擦净,眼神里全是“这啥情况”。
婶婶拎着被番茄汁浸污的围裙,看看护士,又看看陈超,突然想起刚才陈超说“去路明非家补课”,再看看这俩半大孩子一身的伤,嘴巴张了张,没敢出声。
陈超的脸“唰”地红透了,从耳朵根烧到脖子。
他早上出门时,还跟他妈说“早上跟同学去默写”,现在却被她拽在救护车里,胳膊上的伤还在渗血,活像个刚打完架的混混。
“我……我路过……”陈超的声音比蚊子哼还轻,眼睛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看路明非摔了,就……就扶他一下。”
护士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伤口。她的手指还捏着纱布,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陈超认得这动作,每次他考试没及格,她就会这样捏着笔杆看试卷。
救护车“呜哇”地拐过街角,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护士突然俯下身,动作快得像阵风,一把扯过陈超的胳膊。
“嘶——”陈超疼得龇牙。
她没像刚才对路明非那样温柔,酒精棉擦过擦伤时,力道重得像在赌气,可陈超看见她睫毛在发抖,往伤口上涂碘伏时,棉签顿了三下才敢用力。
“路过能路过一身伤?”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气音混着消毒水味砸在陈超耳边,“补课补到巷尾打架?陈超,你长本事了啊。”
最后那句带着点颤,不像骂,倒像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陈超没敢顶嘴。他看着他妈低头处理伤口,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可他还是看见她口罩边缘露出的下巴在抖
跟刚才在巷尾,他自己哭的时候一个样。……
路明非突然“哼唧”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他想抬胳膊拍陈超,被婶婶按住
“别动!伤口要裂了!”
护士抬起头,看了眼路明非额角渗血的纱布,又看了看陈超通红的眼眶,突然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救护车的沉闷里。
“处理完跟我说实话。”她往陈超伤口上贴创可贴,这次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别让你爸拿着藤条去路明非家堵人。”
婶婶在旁边突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原来你是这孩子的妈啊?刚才在巷口多亏了你家陈超,不然……”
“您别夸他。”护士打断她,语气又恢复了点冷劲,手上却把陈超的校服袖口理好,遮住创可贴,“该管教还得管教。”
话是这么说,她转身给路明非换点滴时,手指在输液管上捏了捏,没再提“打架”的事。
救护车钻出老巷,阳光从车窗斜切进来,照在陈超缠着创可贴的胳膊上,暖烘烘的。
救护车的玻璃窗上沾着点血污,像块被打花的滤镜,把外面的阳光滤得有些发昏。
路明非盯着那块血污,感觉自己的视线也跟着发黏,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
胳膊上的伤口还在跳着疼,但没心里那点麻痒来得凶。
他看见陈超他妈往陈超胳膊上贴创可贴,手指在创可贴边缘摁了又摁,那力道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摁进肉里去,就像他小时候在电视里看的,母鸟给雏鸟梳理羽毛,啄得狠,却是怕它着凉。
“啧。”他忍不住咂了下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龇牙。
陈超那小子缩着脖子,脸红得像被煮熟的虾,却没真的躲开。
他妈说“该管教还得管教”的时候,陈超偷偷抬眼看了下他妈,那眼神贼溜溜的,像只刚偷了鸡却没被打疼的狐狸。
路明非忽然想起自己的胳膊。
上次帮婶婶搬煤气罐,被铁皮划了道口子,血珠串成线往下掉。
婶婶就丢给他一卷卫生纸,说“赶紧擦擦,别弄脏了地板”,那语气像是在说“你这破布娃娃怎么又蹭脏了”。
他摸了摸内兜,召唤器的棱角硌着掌心,凉丝丝的。
这半个月练气,老头总说“气要沉,心要稳”,可他现在觉得那团气在胸口浮着,像瓶没盖紧的汽水,稍微晃一晃就想冒泡。
陈超他妈给路明非换点滴的时候,手指在他手背上顿了下,像是怕碰疼他。
路明非赶紧把视线移开,假装研究天花板上的吊瓶。
他看见陈超他妈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的发绳,跟陈超书包上挂的那个兔子挂件是一个颜色。
原来大人也会用跟小孩一样的东西啊。他想。
叔叔的工具箱里永远是扳手螺丝刀,婶婶的围裙口袋里装着买菜找的零钱和抹布,没人会在口袋里放粉色的发绳。
他们的世界像老座钟的齿轮,转得规律,却硌得人慌,路明非总觉得自己是掉进齿轮缝里的小石子,不被待见,还容易被碾得粉碎。
“滴…滴…滴…”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在车厢里荡来荡去,像在数着什么。
路明非数着那声音,数到第十七下的时候,看见陈超他妈把陈超的校服袖口往下拽了拽,正好盖住那个创可贴。
动作挺自然,就像每天早上给他挤牙膏那么自然。
他忽然有点羡慕陈超。
不是羡慕陈超有个当护士的妈,也不是羡慕陈超能跟他妈顶嘴,是羡慕陈超被骂的时候,眼里不用装着“会不会被赶出去”的慌张。
就像游戏里的角色,陈超的血条后面总跟着个蓝条,那蓝条叫“家人”,掉得慢,回得快。
而他路明非,血条薄得像张纸,蓝条?大概早就空了吧。
婶婶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跟陈超他妈说“现在的小孩野得很”,路明非没怎么听。
他盯着窗外掠过的树影,那些树影跑得飞快,像要把什么东西甩在后面。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老头往他书包里塞的那半个馒头。
被黄毛踩成灰团的时候,他没觉得多可惜,现在却突然有点想那口麦香。
也许被人管着骂着,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就像陈超,挨了骂,胳膊上却多了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暖烘烘的,像块小太阳。
路明非往自己胳膊上瞅了瞅,只有块白纱布,边缘还沾着点血渍,单调得像张没写名字的试卷。
他把脸往纱布里埋了埋,闻见消毒水的味道,突然有点想家。
不是婶婶炸油条的那个家,是个模糊的影子,好像有个人会在他摔破膝盖时,一边骂他“笨死了”,一边往他伤口上吹凉气。
那影子太远了,像在另一个星球,隔着几光年的距离,连声音都传不过来。
救护车拐进医院大门时,路明非看见陈超他妈把陈超拉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陈超低着头,脚在地上画着圈,却没真的生气。
路明非闭上眼睛,把那点羡慕使劲往下压,压到丹田那团气里去。
老头说气要沉,沉下去才稳。
可他觉得那点羡慕像颗没爆的泡泡糖,黏在喉咙里,有点甜,又有点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