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褪到槐树梢,青石板上的潮气还没被晒透,路明非的影子在地上晃成个不太稳的方块。
他站在石桌旁,看着师父屈起手指,在粗陶碗沿轻轻敲了敲。
“掌跟要沉,像你往井里放桶时,手腕往下坠的那股劲。”
老头的声音混着槐叶的清香,“别学出拳时甩胳膊,掌是‘推’不是‘打’,得让气顺着小臂爬,从掌根漫到指尖,像井水漫过桶沿似的。”
路明非试着抬手,掌心朝前,指尖却不由自主地绷紧,像攥着颗看不见的石子。
师父的目光扫过来,落在他绷起的指节上,啧了声
“松点,你是在推晨雾,不是捏碎它。”
他深吸口气,想起扎马时“脚底下长根”的感觉,慢慢沉肩。
掌风出去时,带起的不是拳锋那种生涩的锐,是团温吞的气,擦过青石板上的露水,震出细弱的涟漪。
“这就对了。”
师父端起茶碗,白胡子上沾着点水汽,“拳是矛,直来直去;掌是盾,也能是浪,能卸力,也能裹着劲往前涌,你巷尾打架时,用胳膊挡过拳头吧?那就是掌的底子,只是当时慌得没把气裹住。”
路明非的耳尖有点热。他想起黄毛的拳头砸过来时,自己胳膊横过去的瞬间,确实有股力撞得他胳膊发麻
原来那时就摸到过“掌”的边。
师父忽然起身,站到他对面,掌心对着他的胸口,没碰,却像有股无形的气压过来。
“你来推我。”
路明非愣了愣,不敢使劲。
师父笑了,往他肩上拍了拍,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渗进来
“使劲,推不动算你的本事。”
他咬咬牙,沉腰,掌根对准师父的掌心推过去。
刚触到对方的手,就觉得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像块浸了水的海绵,他的劲刚撞上去,就被悄无声息地卸到了旁边,身子反而往前踉跄了半步。
“看见没?”
师父收回手,指尖在他掌根按了按,“力不是死的,是活水流,你硬邦邦地撞,就像往石头上泼水,全溅自己身上了,掌要像渠,引着水流走,该绕就绕,该聚就聚。”
晨阳光斑落在两人之间,路明非看着自己的手掌,掌纹里还沾着点井台的青苔。
练拳时磨出的茧子在掌心泛着浅白,此刻却觉得这双手好像刚醒过来,指节、掌根、手腕,都藏着以前没察觉的巧劲。
他又试了一次,这次没硬推,想着师父说的“渠”,气沉到丹田时,果然有股暖流淌过胳膊,掌根触到空气时,带起的风都比刚才圆融些,像团裹着劲的棉花。
“中午去张大妈那儿买两斤五花肉。”师父坐回石凳上,茶碗往桌上一放,“掌法练得好不好,看你抓肉时能不能稳当,既别捏碎了油花,也别让它滑掉,这就是‘裹劲’的门道。”
路明非嘿嘿笑了,抬手往脸上抹了把汗,掌风带起的气拂过鼻尖,竟有种清爽的痒。
他低头看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掌型张开时,影子的边缘不再是单薄的线,是带着弧度的圆,像能兜住风似的。
风卷着槐叶落在石桌上,师父捡起片,用掌根轻轻一碾,叶子没碎,叶脉却清晰地凸起来。
“你看,劲到了,不用蛮力,也能透进去。”
路明非把这句话刻在心里,再抬手时,掌锋划过晨光,带起的气里,好像真的裹着点什么
不是拳的锐,是水的柔,却比水更沉,像井里那桶沉甸甸的凉,能稳稳当当地拎在手里,也能悄无声息地漫开。
他知道,这掌法和之前的拳、踢腿一样,都不是用来打架的。
是让他学着和自己的力气好好相处,让那股从脚底板冒上来的劲,既能扎进土里,也能绕着弯,裹着暖,稳稳当当地护住想护的东西。
比如此刻石桌上的茶,比如巷尾树洞里的猫,比如……那个昨晚没回家的陈超。
晨雾爬到槐树梢时,路明非的掌风已经能裹住半片槐叶。
他站在青石板中央,沉肩,塌腰,掌心对着石桌虚推。
气流从掌根漫开,像井水漫过桶沿,刚好拂过桌角那片沾着露水的槐叶
不过叶子没动,叶脉却轻轻颤了颤,露水凝成的珠顺着叶尖滚下来,“嗒”地落在石板上,碎成细小的光。
“气走得匀了。”师父的声音从石桌那头飘过来,带着点赞许。
他正弯腰在墙角翻找什么,竹编的旧筐子翻倒在地,滚出几个生锈的铁环、半块磨秃的青砖,还有个缺了口的陶瓮,里面塞着团褪色的红绸。
路明非收了掌,掌心泛着层薄汗,掌根的茧子被气劲催得有点麻。
他看着师父在杂物堆里扒拉,后背的褂子被晨露浸得发暗,像块吸饱了水的旧布。
“师父,您找啥?”
“找个老物件。”
师父头也没抬,手伸进陶瓮深处,猛地一拽,红绸裹着的东西“哐当”砸在地上,铁锈的腥气混着霉味漫开来。
路明非凑过去看,是柄长剑。
剑身长约三尺,鞘是暗沉的黑木,裹着的红绸烂得只剩几根丝,露出的剑身上爬满了黄褐的锈,像老树皮上的裂纹。
剑柄缠着的麻绳磨得发亮,尾端坠着个铜环,锈得快看不出原色,晃一下,发出“哑哑”的响,像只老蝉在叫。
“这是……剑?”路明非伸手想碰,被师父拍开。
“别急。”
师父捡起长剑,往井台边的磨石走。
磨石是块青灰色的砂岩,边缘被磨得溜圆,石槽里积着层浅绿的苔。
他往磨石上泼了点井水,“哗啦”一声,青苔的腥气混着铁锈味飘过来。
师父握住剑柄,轻轻一抽。
“噌”的一声,不算清亮,倒像钝锯子拉开木头,带着点滞涩的沉。
剑身露出半尺,锈迹下隐约能看见暗哑的银白,却没什么锋芒,刃口圆得像块厚铁片。
路明非看得直皱眉
“这剑……锈成这样,还能用?”
师父没答话,提着剑往磨石上搁。
“沙沙——”锈屑随着摩擦落下来,混着井水在石槽里积成浑浊的黄。
他磨得很慢,不像要开刃,反倒像在刻意把那点残存的锐锋磨掉,刃口被砂岩蹭得越来越圆,连锈迹都被磨得淡了些,露出的剑身像块被晨露洗过的青石,温吞,沉实。
“师父,您这是……把它磨得更钝了?”路明非越看越糊涂,“练剑不都得磨得锋利吗?”
师父停下动作,直起身,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
晨光落在他白胡子上,沾着的水珠闪着光。
“锋利的是刃,不是剑。”
他掂了掂手里的剑,剑身晃了晃,铜环“哑”地响了声,“你拳练的是‘出’,掌练的是‘裹’,剑嘛……练的是‘收’。”
“收?”
“你想想,”师父把剑递给他,“拳头出去,要像雏鸟扇翅,生涩也得往前冲;掌要像渠引水,该绕就绕,该聚就聚。那剑呢?”
路明非双手接过剑,沉甸甸的,掌心立刻被剑柄的麻绳硌得有点疼。
锈迹蹭在手上,留下黄褐的印,像沾了把土。
“剑比拳脚长,能碰着你够不着的地方。可劲太散,就成了甩胳膊;太刚,又容易折。”
师父站到他对面,比了个握剑的手势,“你握稳了,别让它晃,脚底下还是扎马的桩,气从丹田起,顺着胳膊走,到了剑柄,别往外涌,往回裹,就像你拎井水时,胳膊收劲的那一下。”
路明非试着扎稳马步,双手握剑,剑尖对着地面。
锈剑太重,胳膊刚举到胸前就有点抖,气劲往上涌时,剑柄“咔”地硌了下掌根,疼得他差点松手。
“啧,慌啥。”
师父用自己的剑鞘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腕,“你当这是劈柴呢?剑是手的骨头,得跟着你的气走,你沉不住气,它就跟你较劲。”
路明非深吸口气,想起掌法里“推晨雾”的感觉。
气沉丹田时,果然有股暖流顺着胳膊往上爬,到了剑柄处,他没让它冲出去,试着往回裹
果然,手腕不抖了。
锈剑的剑尖在晨光里微微晃,却不再是失控的颤,像井绳在轱辘上慢慢转,带着股稳稳的坠劲。
“这就对了。”
师父笑了,白胡子翘了翘,“你看这剑锈成这样,钝得连纸都割不开,可它沉啊。沉就稳,稳就能护得住东西。”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茶碗,“你用它去劈,它劈不开;可你用它去挡,它能替你把砸过来的东西稳稳接住。”
原来“护”这回事,从来不是要多锋利,是要够稳,够沉,够能把那股往前冲的劲,悄悄裹在里面。
“再试试。”师父往后退了半步,“剑尖抬到与肩齐,别用劲挑,用气托着,像托着碗里的茶,别洒出来。”
路明非慢慢抬剑,锈迹斑斑的剑尖在晨光里划出钝钝的弧。
气劲从丹田漫过胳膊,裹着剑柄,再顺着剑身往上爬,像井水漫过桶壁,稳稳托住了那点沉。
他忽然觉得,这柄锈剑像极了巷尾的老槐树。
看着不起眼,甚至有点破败,可根扎得深,风再大也晃不动,能替树下的猫、路过的人,挡住点什么。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穿过槐树叶,落在锈剑的剑身上。
锈迹下的银白被照得透亮,像藏着点没被磨掉的光。
路明非握着剑,站在青石板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和师父的影子并排挨着,像两株刚浇过水的树,根往土里扎,叶往光里长。
他想,等练会了这剑,得找陈超看看。
就像陈超说的,防御比进攻重要。
他们都得学会,怎么把那点“想护住什么”的劲,稳稳当当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