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响。
路明非扎着马步,拳锋在晨光里划出钝钝的弧,每一拳出去都带着生涩的风,像刚学飞的雏鸟扇动翅膀。
“沉肩。”
石桌边的老头嘬了口茶,粗陶碗沿沾着片槐叶。
他没抬头,视线却像沾了茶渍的线,精准缠上路明非耸着的肩膀。
路明非慌忙把肩膀往下压,后背的肌肉顿时绷紧,像被无形的线拽着。
扎马的腿肚子早酸得打颤,汗水顺着额角的纱布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珠,坠在晨露里,碎成细小的光。
“出拳别甩胳膊。”老头又说,茶盏往石桌上轻轻一磕,“你是打拳,不是扔石头,力得从脚底板钻上来,顺着腿,缠过腰,最后从拳头尖吐出去,再试试。”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试着把气沉进丹田。
那团暖烘烘的东西刚往下坠,拳头已经抢着出去了,胳膊肘拐得像段生了锈的铁,带得整个身子都晃了晃。
“啧。”老头放下茶碗,白胡子上沾着点水汽,“急什么?拳脚跟熬粥似的,得慢慢咕嘟,火大了就糊。”他屈起手指,在自己膝盖上虚虚一按,“再扎半个时辰,什么时候觉得脚底下像长了根,什么时候再出拳。”
路明非咬着牙没吭声,只把膝盖往里扣了扣。晨光慢慢爬上他的拳面,把指节磨红的地方照得透亮
风卷着槐叶掠过石桌,老头伸手接住片带露的叶子,指尖捻了捻。
他看路明非后背的汗洇透了校服,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忽然想起这孩子刚来时,连站桩都能站睡着,口水把衣襟淌得湿漉漉。
“气别僵在胸口。”他又开口,声音比茶雾还轻,“想想巷尾打架时,那股想往前冲的火,不是让你蛮干,而是让那股火顺着胳膊走,别堵在嗓子眼里。”
路明非愣了愣,拳锋停在半空。他想起黄毛的拳头砸过来时,心里那团炸开的热,确实是顺着胳膊往外涌的,只是当时慌得没抓住。
他试着把那股“火”往拳头上引,气沉到丹田时,竟真的有股暖流顺着大腿往上爬,缠过腰眼,顺着胳膊肘往指尖钻。
这一拳出去,带的风好像都比刚才实了点,青石板上的露水震落了一小片。
“这就对了。”老头端起茶碗,眼底的光比茶烟还暖,“拳脚是壳,气是魂,魂得跟着壳走,才叫功夫。”
路明非没说话,只把拳头收回来,重新摆好架势。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槐树叶,在他扎马的影子上织出碎金似的网。
他忽然觉得,腿肚子的酸好像没那么钻心了,就像老头说的,真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脚底板,往土里扎呢。
……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把槐树叶照得透亮,光斑在青石板上晃悠。
路明非收势时,膝盖“咔”地响了声,像生锈的合页突然转开。
他直起身,校服后背早被汗水泡得发沉,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像裹了层湿抹布。
“歇会儿吧。”老头不知何时又续了茶,粗陶碗沿的槐叶被风吹得打旋。
路明非“嗯”了一声,抬手扯校服领口透气,指尖触到后颈的肌肉,硬邦邦的,和半个月前那个总缩着脖子的自己判若两人。
他索性抓住衣摆往上掀,布料摩擦着后背的汗,发出“刺啦”的轻响
露出的脊背像块被晨露洗过的青石,肩背的线条不再是从前的单薄,肩胛骨下方鼓起流畅的弧度,是扎马时反复沉肩练出的三角肌,覆着层薄汗,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
手臂扬起时,肱二头肌绷出清晰的轮廓,不像健身房里刻意练出的块状,是带着韧劲的流线型,能看出拳锋反复挥出的力量痕迹。
腰腹没有少年人的松垮,腹直肌的轮廓隐在薄皮下,且棱角分明,随呼吸轻轻起伏,那是站桩时气沉丹田、核心收紧的成果。
往下是紧实的腰线,连接着被校裤勒出的髋部,再往下,大腿肌肉线条分明,股四头肌在走动时微微颤动,是扎马熬出来的硬实。
最显眼的是左腰那道浅粉色的疤,是巷尾被黄毛踹到时撞在砖角留下的,此刻嵌在紧实的皮肉间,像块勋章。
还有手肘内侧的擦伤,早已结痂脱落,只留下淡淡的印子,和拳头上磨出的薄茧呼应
“去井边冲把凉。”
老头的声音从石桌那边飘过来,带着点笑意,“一身汗臭,别熏着我的茶。”
路明非咧了咧嘴,拎起墙角的木桶往井边跑。
晨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不再是从前那个瘦得像豆芽菜的轮廓,肩宽了,腰窄了,每一步都踩得扎实,青石板的咯吱声都比从前沉。
井绳在轱辘上绕了三圈,他弯腰握住木柄,手臂肌肉一收,轱辘“吱呀”转起来,井水“哗啦”涌进桶里,沉甸甸的木桶被他轻松拎起,晃了晃,水珠溅在小腿上,凉得他一激灵。
他没找毛巾,直接把桶往头顶一倾
井水带着井壁的寒气兜头浇下,“哗”的一声,顺着发梢往脖颈里钻。
路明非猛地绷紧身体,肌肉瞬间收缩,鸡皮疙瘩顺着脊背爬上来,他却“嗬”地吸了口气,喉结滚动着,像吞下口冰汽水。
冷水冲过肩背,把汗渍冲成细流往下淌,流过腰腹的疤痕时,那点凉意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却奇异地把扎马的酸、出拳的累都冲散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水珠从下巴尖坠进胸口,顺着腹沟往下淌,湿了工装裤的裤脚。
“过瘾!”
他对着井口喊了声,声音里带着水汽的清亮。
又打了半桶水,这次他慢慢往身上浇,让冷水顺着肌肉线条漫过,感受着紧绷的皮肉在凉意里舒展。
阳光穿过水汽,在他身上织出细碎的彩虹,落在拳头上的茧子上,闪着光。
冲完直起身,他甩了甩头发,水珠溅在井台的青苔上。
风一吹,浑身的水珠带着凉意蒸发,皮肤泛起健康的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掌心的茧子磨得光滑,不再是从前连笔都握不稳的软绵。
“还愣着?”老头在石桌边敲了敲茶碗,“过来把茶喝了,凉了就涩了。”
路明非抓起搭在井边的毛巾往身上抹,水珠混着毛巾的毛絮落在地上,他大步往石桌走,每一步都带着水汽的清爽,后背的肌肉随着步伐起伏,像蓄着劲的弓。
他知道,这身体里的每一寸紧实,都不是白来的。
是晨露里的扎马,是晨光里的拳锋,是疼过、累过、却没停过的每一秒。
“师父,”他在石桌边坐下,端起老头递来的凉茶,喝了一大口,舌尖的涩混着井水的凉,“下次教我踢腿呗?我想练练‘踹人趔趄’的真本事。”
老头白了他一眼,却把自己的茶碗往他那边推了推
“先把这碗茶喝完,功夫哪有一口吃成胖子的?”
路明非嘿嘿笑了,把茶碗捧在手里,掌心的暖意顺着胳膊往丹田钻,和井水的凉、肌肉的热混在一起,稳得像块扎根的石头。
……
陈超的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却没像往常那样拽松点。
他低着头走在巷子里,青石板的纹路在脚下一格格滑过,像没走完的数学题。
后腰被踹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巷口的早点摊飘来油条香,张大妈正用油擦子抹锅,油星子溅在铁皮灶上,噼啪响。
陈超下意识往旁边躲,这才想起以前总在这儿等路明非,看他拎着书包从巷尾跑过来,校服领口沾着槐树叶,喘着气说“练气练过头了”。
现在那位置空着,只有张大妈的吆喝声在晨雾里荡。
他摸了摸胳膊上的创可贴,小熊图案被汗水泡得发皱。
昨天在医院,他妈一边往他伤口上涂碘伏一边骂“不让人省心”,可涂完又往他兜里塞了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现在还在舌尖留着甜。
“甜个屁。”陈超在心里骂了句,脚却踢到了块石子。
石子滚到墙根,惊飞了只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撞得他耳膜疼。
父亲的话又在脑子里炸响:“野小子”、“进局子”、“打断你的腿”。
每个字都像巷尾黄毛的拳头,砸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知道父亲说得出做得到,藤条就挂在门后,去年他偷偷去网吧,后背被抽得红痕三天没消。
可路明非不是野小子。
陈超攥着卡片的手紧了紧。
他想起路明非在食堂把排骨往他碗里夹,说“我不爱吃带脆骨的”;想起两人趴在练习册上画战术地图,路明非的铅笔总在“虫族坑道虫”那里画歪;想起巷尾那拳砸在路明非嘴角时,血珠滴在他的校服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花。
那些画面烫得他手指发颤。
路过老槐树时,他停了停。树影里藏着他们上周藏的“秘密基地”,半块啃剩的面包,用塑料袋裹着,是给流浪猫留的。
现在面包没了,只余个被风刮扁的塑料袋,挂在树杈上晃,像只瘪掉的气球。
陈超突然想,路明非今早会不会来喂猫?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父亲说“再撞见就打断腿”,藤条的疼他记着呢。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挠他:那路明非呢?他要是等不到人,会不会觉得自己被丢下了?
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他躲在衣柜里睡着了,醒来时院子里空无一人,月光从窗棂钻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孤孤单单。
书包里的默写本硌着后背,是昨晚重写的英语单词。
路明非帮他划的重点还在页边,用铅笔写着“李老师总在这句提问”。
陈超摸出本子,他想……
那点光,他不想让它灭了。
此刻,陈超的脚像被钉住了,像是在等什么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力道带着点熟悉的莽撞,像块温乎乎的石头砸过来。
陈超浑身一僵,猛地回头,撞进路明非带着水汽的笑眼里。
“发什么呆?”路明非的额发还滴着水,t恤领口往下淌着细流,打湿了胸前的校徽,“张大妈的油条都快炸焦了,再不走早自习要迟到……哎,你咋跟见了鬼似的?”
他说话时,陈超才发现他确实变了。
肩膀好像宽了点,站在晨光里不再是从前那个晃悠的豆芽菜,后背绷着劲,像棵刚浇过水的小槐树,透着股扎实的绿。
手心拍过来的地方,能摸到点硬邦邦的茧子,蹭得陈超胳膊有点痒。
“没、没什么。”陈超慌忙低下头,后背的疼好像突然轻了,“你……你今天咋这么早?”
“练拳呗。”路明非往他身边凑了凑,校服上的水汽混着皂角香飘过来,“师父说我出拳像扔石头,罚我扎了俩时辰马,腿肚子现在还在抖。”
他忽然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紧实的线条,“你看你看,是不是结实点了?下次再遇着黄毛,我一拳头……”
“别瞎说!”陈超赶紧把他袖子拽下来,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热,像碰着块刚晒过的石头。
话一出口才觉出急,脸颊有点烫,又补充道,“……快走吧,李老师的默写本还在我书包里。”
路明非嘿嘿笑了,没再提打架的事,只自然地往他肩上撞了撞,跟以前在食堂时一样。
“昨晚背单词没?我把李老师常考的那几句抄在纸条上了,塞你桌垫底下了。”
陈超“嗯”了一声,脚步不知不觉跟上他的节奏。
青石板被两人踩得咯吱响,像在数着步子。
他摸了摸兜里的橘子糖,糖纸被汗浸得发黏,却比昨天更甜了点。
路过老槐树时,路明非突然停住,往树杈上瞅了瞅。
“咱留的面包没了,猫估计来过了。”
他从书包侧兜摸出半袋饼干,是老头早上塞给他的,“下次带点小鱼干?我听张大妈说,流浪猫爱吃这个。”
陈超看着他踮脚往树杈里塞饼干的样子,后背的疼彻底没了。
父亲的藤条、“野小子”的骂声,好像都被刚才那记拍肩打散了,跟着晨雾一起飘走了。
“你家里……没说你?”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声音轻得像怕惊着树杈上的饼干。
路明非塞饼干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他,眼里的光很亮。“说啥?说我练拳把井水泼了一院子?他就骂我‘毛手毛脚’,然后把他的凉茶分我半杯了。”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我偷偷练了踢腿,真能把人踹趔趄!下次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你看。”
陈超忽然笑了,没说话,只加快脚步往巷外走。
路明非赶紧跟上来,书包带在肩上晃,像只快乐的尾巴。
“哎等等我!对了,周末网吧的机子我让老板留了,靠窗的,视野好,能看见……”
他的话被张大妈的吆喝声盖了过去
“小超!路明非!油条要凉了!”
两人同时往早点摊跑,肩膀撞在一起,像两块刚被阳光晒暖的石头。
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而是两个挨在一起,往学校的方向走,像两条终于找到同伴的鱼,游得踏实又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