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黑陶灶台蒙着层经年的油垢,路明非站在灶前,看着案板上那根沾着泥的萝卜,手心直冒汗。
师父刚才交代得清楚:“先淘米,再把萝卜切成滚刀块,灶膛里的火用引柴点着,别弄太大烟。”
可他刚抓过米缸的木瓢,就听见“哗啦”一声半瓢米没进盆里,全洒在了青石板地上,白花花的米粒滚得满地都是,有的钻进了灶台缝,有的沾了他鞋底子的泥,成了灰扑扑的小疙瘩。
“靠……”路明非蹲下去捡,指尖刚碰到米粒,就觉得凉丝丝的滑,越想抓越抓不住,反而带得更多米粒滚向墙角。
他急得直喘,额头上的汗滴在地上,砸在米粒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活像在给这摊“米灾”画地图。
案板是块裂了缝的老松木,路明非拎起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刀柄沉得像灌了铅。
他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萝卜按在案板上,刀刃刚下去,萝卜“嗖”地滚了出去,撞在铁锅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祖宗,你别动了行不?”路明非对着萝卜念叨,重新按住它,这次刀刃倒是切进去了,可力道没控制住,“咔嚓”一声,半块萝卜飞了出去,正砸在挂着的铁铲上,弹回来擦过他鼻尖,带着股土腥气。
等他终于把萝卜切完,案板上的块儿大的像拳头,小的像指甲盖,还有几片薄得能透光……与其说是滚刀块,不如说是“萝卜尸块大集合”。
路明非看着这堆“成果”,自己先乐了,嘀咕道:“这要是炖了,大的没熟,小的早化了,师父吃了怕是得闹肚子。”
最要命的是生火。
灶膛前堆着劈好的松木柴,路明非抓了把引火纸,划亮火柴刚凑过去,风从灶门灌进来,火苗“呼”地窜上来,燎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吓得手一抖,引火纸掉进柴堆,没着几秒就灭了,只剩股焦糊味。
他又试了三次,每次不是引火纸被风吹灭,就是柴塞太多闷住了,最后好不容易燃起来点火星,他一激动,把半捆细柴全塞了进去
可只听“轰”的一声,黑烟顺着灶膛口往外冒,像条黑蛇似的缠上房梁,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咳咳……这破灶成心跟我作对是吧?”
路明非挥着胳膊扇烟,没注意到铁锅已经被熏得发黑,锅底的水早就烧干了,刚才切的那堆“萝卜尸块”被他随手扔在锅里,此刻正被锅底的余热烤得滋滋响,冒出股焦苦味。
“你在锅里炒炭呢?”
师父的声音从烟雾后面钻出来,路明非猛地回头,看见老头拄着拐杖站在厨房门口,眉头皱得像块拧干的抹布,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跟灶膛里的火星似的。
那件灰布褂子的肩头沾了点黑灰,显然是被这阵浓烟呛到了。
“师、师父……”路明非想解释,可一开口就被烟呛得直咳,手指着满地的米粒和锅里的焦萝卜,“我、我不是故意的,这米它不听话,萝卜它……”
“行了”老头打断他,拐杖往灶台边一戳,“咚”的一声,震得锅沿上的铁铲都跳了跳。
“你这哪是做饭?你是来拆厨房的。”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木瓢,看了眼满地的米粒,又瞥了眼锅里黑糊糊的萝卜块,喉结动了动,像是在憋笑,又像是在憋气。
最后他把木瓢往案板上一放,挥了挥手
“出去,门口蹲着去,别在这儿添乱。”
“啊?”路明非愣了愣,看着师父撸起袖子
只见他那枯瘦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却异常稳当,抓过菜刀“咚咚咚”地重新切萝卜,每一刀下去都利落得很,萝卜块大小均匀,滚在案板上像串小珠子。
“还愣着?”老头头也不抬,手腕一转,菜刀在他手里像活了似的,“想留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堆‘杰作’?”
路明非赶紧往外挪,脚边的米粒硌得他脚心发痒。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老头正用竹刷飞快地刷着铁锅,黑灰簌簌往下掉;灶膛里的火被他用吹火筒一吹,“呼”地旺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泛着暖光;刚才满地的米粒被他用扫帚几下就归拢到一起,扫进了墙角的鸡食盆里,动作行云流水,跟他刚才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比,简直像两个世界。
他蹲在厨房门口的青石板上,听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淘米声、“咚咚”的切菜声、木柴在灶膛里“噼啪”的燃烧声,还有师父偶尔用拐杖敲灶台的轻响,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果然不是做饭的料……”他揪着自己的校服衣角,那上面还沾着早上擦石板的灰,“连个萝卜都切不明白,难怪婶婶不让我进厨房。”
可不知怎么的,听着厨房里那阵热闹的声响,闻着渐渐飘出来的米香混着萝卜的清甜,刚才被赶出来的尴尬,慢慢变成了点奇怪的踏实。
他抬头看了眼老槐树,阳光透过叶缝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像刚才擦青石板时那股突然涌上来的劲儿。
或许……学不会做饭也没关系?至少现在知道了,自己搞砸了,总有人能笑着收拾残局。
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师父端着个粗瓷碗出来,碗里是白胖的米饭和炖得烂熟的萝卜块,热气腾腾的,香得路明非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蹲这儿演苦情戏呢?”老头把碗往他面前一递,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吃了,下午把你泼在灶台上的米汤擦干净,不然晚饭接着饿。”
路明非接过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瓷壁,赶紧缩了缩手,却把碗抱得更紧了。
他低头扒了口饭,米粒软糯,萝卜炖得带点甜味,混着烟火气滑进喉咙里,暖得他鼻尖有点发酸。
“师父,”他含着饭嘟囔,“明天……我能再试试不?”
“行,本来就是让你来的”
老头看着他捧着碗、鼻尖沾着米粒的样子,嘴角那道紧绷的纹路忽然柔和下来,眼角的皱纹像被温水泡开的茶叶,慢慢舒展开。
他往石凳上一坐,拐杖斜斜靠在腿边,破天荒地没催他快点吃。
“想试就试,”老头的声音里带着点烟火气的暖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煮个粥能把锅底烧穿,比你这‘萝卜尸块’强不到哪去。”
路明非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抬头看见师父眼里的笑,不是昨天那种带算计的,是真的像巷口晒暖的老爷爷,慈眉善目的。
他忽然觉得手里的粗瓷碗没那么烫了,扒饭的速度都快了些。
“那师父您后来咋练出来的?”路明非含糊地问,“难道也是被人罚着做饭?”
“罚?”老头嗤了声,伸手从灶台上摸过个皱巴巴的烟袋,却没点,只是在手里转着,“是饿出来的,那时候跟着一个人,风餐露宿,能有口热乎的就不错了,哪敢挑三拣四?”
他顿了顿,烟袋杆敲了敲石桌,“再说,做饭跟练本事一样,讲究个‘心手合一’,你急吼吼地想把萝卜切开,手就不听使唤;想把火生旺,柴就塞得太急,这不就是跟自己较劲?”
路明非嚼着萝卜,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听着像在说做饭,又像在说擦石板时那股突然顺过来的劲儿。
他想起屋顶上那股涌上来的热流,好像确实是在他忘了“怕”,只顾着把枯枝扫下去的时候,才变得顺畅的。
“那……我身体里这‘血统’,也得像切萝卜似的慢慢练?”
“不然呢?”老头抬眼瞅他,烟袋在指间转得飞快,“你当是开罐头?一拧就开?这东西野得很,你得跟它磨,磨到它服帖了,才算真的攥在手里。”
阳光透过槐树叶,在老头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忽然叹了口气,“说起来,你这血统折腾这么久,也不全是你的错。”
路明非的筷子顿在碗边,“不是我的错?那是……”
他想问是不是跟爸妈有关,可话到嘴边,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个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精致小西装的男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总在他快摔下秋千时突然出现,笑着喊他“哥哥”,声音甜得发腻。
那是谁来着?好像……叫路鸣泽?
“想起什么了?”老头的声音突然沉了些,烟袋停在指间,“是不是想起个跟你长得有几分像,却比你体面多的小子?”
路明非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师父您认识他?他真是我弟弟?我总觉得他怪怪的,像……像从镜子里钻出来的。”
老头没直接回答,只是把烟袋往石桌上一磕,磕出点细碎的烟灰。
他的表情淡了下来,刚才那点慈祥像被风吹散的烟,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
“他不是你弟弟,”老头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青石板里抠出来的,“他……是‘寄生体’,像附在树上的菟丝子,缠上你了。”
“寄生体?”路明非没听懂,只觉得这词透着股冷意,“那是啥?跟死侍一样的怪物?”
“比死侍厉害得多,也狡猾得多。”老头的拐杖往地上一拄,“你身体里那股乱蹿的劲儿,甚至有时候突然冒出的奇怪念头……以前,都是他在暗地里捣鬼。”
路明非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撞在石桌上,洒出来的米汤烫了他手背,他却没知觉。
难怪……难怪有时候他会突然觉得自己不像自己,好像心里住了个陌生人,怂恿他做些疯狂的事。
上次在网吧被人堵,他明明吓得腿软,却突然想抄起椅子砸过去,那股狠劲来得快去得也快,事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他……是他在控制我?”路明非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他为啥要缠着我?”
“因为你的血统。”老头的眼神像淬了冰,“你这血统金贵得很,他缠上你,就像饿狼盯上了肥肉,想一点点啃噬干净,最后把你的身体当成他的壳。”
路明非只觉得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那个叫路鸣泽的男孩,总带着笑,但每次出现都让他心里发毛。
原来那不是错觉,是猎物被盯上的直觉。
“那……那现在呢?他还在我身体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好像能摸到个活生生的东西在里面。
“被我封住了。”老头的声音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用的是‘阿瑞斯封印术’,能锁他的能量,困他的意识,把他钉在时空缝隙里,让他没法再捣鬼。”
路明非听不懂“阿瑞斯封印术”是什么,但从师父的语气里听出了厉害。他松了口气,刚想笑,又听见老头说:
“但我没封死,留了一小部分在外面。”
“为啥啊?”路明非急了,“留着他继续害人?”
“不是害人,是留着引线。”老头敲了敲他的碗沿,“那部分残魂留在他的部下那里,一个叫酒德麻衣,一个叫苏恩曦……她们会替他盯着你,也算是给你提个醒。”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刀刮过青石板,“路明非,你记好,这封印不是永久的。那东西狡猾得很,迟早会想办法破封,到时候他还会来找你,还会喊你‘哥哥’,还会给你画各种好听的饼。”
“但你要记住……”老头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震得石桌上的空碗都跳了跳,“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他对你好,是为了啃你的骨头;帮你解围,是为了让你更依赖他;说什么‘推你坐王座’,不过是想把你变成他的傀儡,让你替他去复仇,去发疯。”
路明非的手死死攥着筷子,指节泛白。
阳光明明很暖,他却觉得像浸在冰水里,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他……他真有那么坏?”他想起那个男孩偶尔流露出的、像小猫似的黏人,心里有点发懵。
“坏?”老头冷笑一声,“他根本不是人,哪来的好坏?他眼里只有你的血统,就像饿狼眼里只有肉,没别的。”
他看着路明非发白的脸,语气缓了些,却更重了
“你现在还小,不懂这其中的厉害。我教你擦石板,教你生火做饭,不光是磨你的性子,是让你快点长大,快点变强,等他破封那天,你得有本事自己挥棒子,把这只缠上来的菟丝子,连根拔了。”
路明非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萝卜块,忽然没了胃口。
嘴里的甜味变成了涩味,像嚼了口没熟的柿子。
原来当徒弟,不光是学干活,学控制力气,还要学着对付一个藏在暗处的、随时可能扑出来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厨房搞砸的一切,米粒洒了,萝卜切坏了,火生得一塌糊涂,可师父总能笑着收拾好。
可路鸣泽这个“烂摊子”,师父能替他收拾多久?
“师父,”他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慌,却多了点别的东西,像刚被雨浇过的野草,有点蔫,却在使劲往上冒,“我要是……要是到时候打不过他咋办?”
老头看着他,忽然笑了,还是那种慈祥的笑,却比刚才多了点底气。
“打不过?”他敲了敲路明非的脑袋,“有我在,怕啥?先把今天的碗洗干净再说。”
路明非看着师父眼里的光,心里那点冰碴似的慌,好像被这目光烘得化了点。
他立马端起碗,往厨房走,脚步比刚才稳了些。
灶台上的铁锅还没刷,地上的米粒还没擦干净,可他忽然觉得,这些好像也没那么难收拾了。
至少,比对付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寄生体”,要容易点。
他得快点学,快点长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