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黄金瞳紧紧注视着他。
那光比刚才亮了数倍,像两滴融化的金子裹着冰碴,透过便利店的玻璃,直直钉进路明非眼里。
没有温度,只有种被盯上的、毛骨悚然的黏腻感,像被毒蛇的信子扫过皮肤。
路明非呆住了。
脑袋“嗡”地一声,像被塞进了台轰鸣的鼓风机,刚才还在跳的心脏突然停了半拍。手里的热水杯倾斜,滚烫的水洒在手腕上,他却没知觉,指尖还保持着攥杯的姿势,指节泛白。
耳朵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老板娘算账的算盘声、门外的风声、自己的呼吸声,全被那两团金光吸走。
他只能无比清晰地看着怪物贴在玻璃上的轮廓,节肢末端的尖刺正一点一点抠着玻璃缝,灰黑色的黏液顺着缝隙往下淌,在白瓷砖上洇出深色的痕。
而就在这时,一道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学生仔?你看啥呢?”
老板娘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点疑惑。
她顺着路明非僵住的目光转头,视线刚撞上玻璃外那团影子
准确说,是撞上那双黄金瞳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按了开关的玩具,猛地弹了起来。
“啊!!!”
尖叫声像把生锈的锯子,瞬间划破了便利店的暖光。
老板娘手里的账本“啪”地摔在地上,红蓝铅笔滚了一地,她整个人往后缩,后腰撞在货架上,泡面罐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她脚边。
“那、那是什么东西!”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手指着门外,指甲缝里还沾着刚才算钱的油墨,“快、快关门!关门啊!”
路明非这才像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猛地回过神。
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扑过去抓门把手,手指却几次打滑,此时他手心全是刚才洒的热水和冷汗,黏糊糊的。
而那怪物似乎被尖叫惊动了。
贴在玻璃上的影子动了动,黄金瞳的光更亮了。
它那两条节肢猛地抬起,尖刺对着玻璃狠狠刮下去
“吱啦——!”
刺耳的摩擦声像直接钻进脑仁,玻璃上瞬间多出两道深痕,蛛网似的裂纹顺着痕蔓延开。
老板娘的尖叫更响了,带着哭腔,整个人缩在货架角落,抱着头不敢再看。
路明非终于抓住了门把手,使出全身力气往回拽。
铁门“哐当”一声撞上门框,他摸索着锁扣,手指抖得连钥匙孔都对不准。
“快点……快点啊……”
他咬着牙,牙齿打颤,声音里全是哭腔。
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怪物在用身体撞门。
整个便利店都晃了晃,货架上的零食袋簌簌往下掉。
“锁!锁上!”
老板娘的声音从角落里挤出来,带着绝望。
路明非的指尖终于对上了锁孔,“咔哒”一声犹如天籁,锁舌终于弹了进去。
他背靠着铁门滑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凉的铁皮,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外传来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用锤子砸。
黄金瞳的光透过玻璃的裂纹渗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烧红的碎金。
便利店的暖光此刻显得格外惨白,照亮了路明非惨白的脸。
他盯着那扇被撞得嗡嗡响的铁门,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震得太阳穴生疼。
原来不是幻觉。
原来老板娘也看见了。
原来这东西是真的,真的在追他,而现在对方真的想……进来。
可就在这时,门外的撞击声停了。
死寂。
只有老板娘压抑的啜泣声,和路明非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路明非屏住气,透过玻璃的裂纹往外看。
那团影子退到了路灯照不到的暗处,只能看见两点黄金瞳的光,在阴影里微微晃动,像两盏悬在半空的灯笼,一动不动地盯着紧闭的铁门。
它在等。
等他出去,或者……等这扇门被撞开。
此时路明非的脑子越来越乱,恐惧与后悔混杂这汗水浸湿了他的上衣。
他再次对上那黄金瞳的瞬间无数陌生的场景突然炸了开来。
玻璃上的黄金瞳突然收缩,像两滴被冻住的金液。
怪物节肢刮擦玻璃的“吱啦”声里,路明非后颈的皮肤突然像被针戳了下,尖锐的痛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不是便利店老板娘的消毒湿巾味,是更浓、更冷的,像浸过冰的酒精。
“呃……”
他蜷在地上,指节抠进地毯的毛里,视线开始发花。
货架上的泡面罐变成模糊的白影,老板娘的哭腔远得像隔着层玻璃,只有那两道金光,和记忆里某个角落的光重叠了。
记忆碎片像被踩碎的体温计,水银似的四处窜
下着雨的夜晚,穿着奇怪衣物的怪人,穿着铠甲的老头,撞烂的迈巴赫,身着紧身作战服的性感大姐姐,恶心且拥有黄金瞳的怪物……
以及……
他重新闭上眼,鼻尖好像又蹭到那片柔软的布料,栀子花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比便利店老板娘的护手霜味道淡,却更勾人。
女人托着他屁股的掌心在发烫,虎口处有块浅浅的茧,大概是常年握锅铲磨出来的;男人交缠过来的手更糙,指腹的硬茧蹭过他脚背,像砂纸轻轻刮过,却不疼,反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道。
他甚至能听见男人裤袋里钥匙串的轻响,叮铃叮铃的,和旋转木马的破喇叭声搅在一起……
然后就是下坠。
像从秋千上脱手,失重感猛地攥住心脏。
他想抓住那只托着他的手,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凉雾,女人的发梢、男人的裤腿、钥匙串的轻响,全在雾里融成了一团,连旋转木马的音乐都变了调,呜呜咽咽的,像谁躲在喇叭后面哭。
这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
但他是多么……多么希望这是真实……
在那个梦的最后,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他们明明从来没见过面,但对方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是那样亲密,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兄弟一样……
可就在这时,玻璃碎裂的脆响像炸雷在耳边炸开时,路明非的瞳孔猛地收缩。
无数菱形碎片带着寒光飞进来,有的擦过他脸颊,留下道细痒的疼。
那团墨渍似的影子已经钻了进来,节肢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沙沙”声,黄金瞳的光在碎片折射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而它没看路明非,径直朝着缩在角落的老板娘爬去,尖刺在地毯上犁出深深的沟。
老板娘的哭声卡在喉咙里,脸白得像张纸,整个人抖成了秋风里的落叶。
“别碰她!”
这句话喊出来时,路明非自己都愣了。
他甚至不知道声音是从哪来的,只觉得胸腔里有团火猛地炸开,烧得他忘了怕,忘了抖,连后颈那阵尖锐的痛感都被压了下去。
右手边就是堆着的塑料板凳,米白色的,边角被磨得发毛。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攥住凳腿的瞬间,掌心的冷汗让塑料变得滑溜溜的。
但他抓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胳膊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怪物离老板娘只剩两步远了。
它弓起的背微微起伏,喉咙里又滚出那种卡痰似的呼噜声,节肢末端的尖刺已经抬起,闪着冷光。
而路明非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想起刚才在桥上抱着书包的空落,想起电话亭里模糊的呼唤,想起记忆碎片里那个托着他屁股的、带着栀子花香的怀抱
他渐渐明白,原来被人护着是这种感觉,原来看着别人要被伤害时,心脏会疼得像被攥住。
他把全身力气都灌进胳膊,抡圆了板凳,朝着怪物拱起的后背狠狠砸了下去。
“砰!”
塑料凳面撞上怪物身体的瞬间,发出声沉闷的响,像砸在块浸了水的烂木头。
路明非虎口震得发麻,板凳差点脱手飞出去。
怪物明显顿了下。
黄金瞳猛地转向他,光里淬着淬毒似的怨毒。
它歪了歪头,像是在确认这个敢砸它的、刚才还在发抖的少年,到底哪来的胆子。
老板娘趁机尖叫着往货架后面钻,带倒了一排酸奶,蓝色的包装盒滚得满地都是。
路明非此时握着板凳的手还在抖,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衬衫,黏在背上冰凉。
但他没退,死死盯着那双黄金瞳
记忆碎片又在脑子里翻涌,这次不是模糊的雾,是道更清晰的影子
有人挡在他身前,背影宽得像堵墙,手里好像也握着什么,挡开了同样带着寒光的尖刺。
“滚啊!”
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劈了叉,却比刚才更响。
这次他看清了,怪物后背被砸中的地方凹下去一小块,灰黑色的黏液顺着凹痕渗出来,滴在地毯上,洇出片深褐的渍。
原来它不是刀枪不入的。
路明非胆子大了起来,甚至还往前迈了半步,把板凳举得更高,尽管胳膊已经开始发酸,尽管腿肚子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怪物喉咙里的呼噜声变了调,像是被激怒了。
它猛地转过身,节肢在地板上抓出刺耳的刮擦声,朝着路明非扑了过来。
黄金瞳的光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到那股铁锈混着腐土的怪味,浓烈得让人作呕。
路明非此时的脑子彻底成了团被揉烂的纸,所有念头都在怪物扑来的瞬间被碾碎。
黄金瞳的光像两团烧红的烙铁,逼得他眼睛发酸,那股铁锈腐土味钻进鼻腔,呛得他差点窒息。
他甚至能看见怪物节肢上的尖刺闪着冷光,离他的脸只有半臂距离
而他腿肚子抖得像筛糠,身体僵在原地,连眨眼都忘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便利店角落里的阴影突然晃了晃。
不是怪物拖行的“沙沙”声,是种更利落的、像风卷过树叶的轻响。
路明非只觉得眼前一花,空气里仿佛被投入颗石子,荡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下一秒,一道佝偻的身影已经稳稳地立在他身前。
是那个老头
他今天穿着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背有点驼,手里还攥着根油亮的木拐杖,看起来就像隔壁巷口晒太阳的老爷爷。
可此刻他站在那里,佝偻的脊背却像突然撑直了几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道锐光,比怪物的黄金瞳更冷。
怪物的扑势戛然而止,节肢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急刹声,黄金瞳里闪过丝错愕,显然没料到这凭空冒出来的老头。
“砰!”
没等怪物反应过来,老头已经动了。
他甚至没回头看路明非,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掌,五指微蜷,对着怪物拱起的后背轻轻一推。
动作慢得像在打太极,可落在怪物身上的瞬间,却爆发出惊雷似的闷响。
路明非只觉得一股热风扑面而来,眼前的怪物像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上,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折成个诡异的角度,“嗷”地发出声不似人声的尖啸,整团影子横着飞了出去。
“哗啦——!”
它撞翻了三排货架,零食、泡面、饮料罐噼里啪啦砸了满地,玻璃碎裂的脆响混着金属扭曲的哀鸣,在狭小的便利店里炸开。怪物撞在最里面的冰柜上,厚厚的铁皮被撞出个凹坑,它滑落在地,灰黑色的黏液溅得到处都是,半天没动弹。
便利店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冰柜压缩机苟延残喘的嗡鸣,和老板娘从货架后探出头时,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路明非还举着那把塑料板凳,保持着砸下去的姿势,胳膊酸得快断了。
他看着眼前的老头,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像塞着团棉花
“老……老爷爷?”
他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在记忆里盘旋过的称呼,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老头这才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扫过他,又瞥了眼地上那把快被捏变形的塑料板凳,嘴角扯了扯,露出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说过,你会想起来的”
他的声音苍老却有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熟稔。
路明非的心脏猛地一跳。
对方早就知道一切,到底有什么意图?
而就在这时,地上的怪物突然抽搐了一下。
它后背的凹痕处汩汩地冒着黏液,节肢却开始不规则地扭动,黄金瞳重新亮起,这次的光里除了怨毒,还多了丝疯狂的忌惮,死死盯着老头,喉咙里滚出威胁的低吼。
老头拄着拐杖,轻轻往地上一顿。
“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怪物的低吼戛然而止,蜷缩在地上,像条被打怕了的狗。
老头没再看它,只是冲路明非抬了抬下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愣着干什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