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的函数图像还在黑板上扭曲,像条被晒蔫的蛇。
路明非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耷拉着嘴角,跟他此刻的心情一个德行。
“六一儿童节”这五个字,从早上婶婶扯着嗓子喊“路鸣泽快把你那奥特曼书包背上”时,就像根小刺扎在他喉咙里。
路鸣泽要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吃草莓圣代,据说叔叔还特意请了假,一家三口的“亲子时光”,唯独漏了他这个“多余的”。
“所以说啊,血缘这东西真他妈势利,”他在心里跟自己嘀咕,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洞,“我跟路鸣泽都是一个爷爷,怎么他就能揣着坐过山车,我就得在这儿听老班讲什么sin和cos?”
前排的女生传着纸条,边角露出“儿童节礼物”的字样,字迹甜得发腻。
路明非翻了个白眼,心想有什么好稀罕的,无非是些带蝴蝶结的笔记本,或者印着小熊的橡皮,他十岁之后就没再收到过这玩意儿
哦不对,去年婶婶给路鸣泽买遥控汽车时,顺手丢给他一块快化了的奶糖,说“喏,也算你的”。
这应该……也算吧。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他没跟任何人搭话(虽然也没几个人会找他搭话的说),背着书包往操场晃。
太阳把跑道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食堂的饭香,混着男生们打完球的汗味。
篮球场那边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像捅了马蜂窝。
路明非凑过去,找了个看台的角落蹲下。
场上是初二和初三的友谊赛,穿红色球衣的那个身影特别扎眼
那是楚子航。
仕兰中学的风云人物,干啥都是一等一的,而且家里还贼有钱……切,万恶的资本。
这家伙运球时胳膊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很紧,白衬衫的袖子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他跳起来投篮时,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阳光在他侧脸投下道利落的轮廓,连投球的弧度都他妈标准得像用圆规画的。
“楚子航!加油!”
“楚子航好帅啊!”
女生们的尖叫快把看台掀翻了,几个扎马尾的女生举着矿泉水,眼睛亮得像探照灯,恨不得冲下去给人擦汗。
甚至有个短头发的女生举着手机录像,镜头全程黏在楚子航身上,连他弯腰系鞋带的动作都没放过。
路明非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不是真啐,就是象征性地撇撇嘴。
“帅个屁,”他在心里吐槽,“不就长得高点,皮肤白点,投篮准点吗?跟个机器人似的,笑都不会笑,有什么可看的?”
他注意到楚子航的球鞋是限量版的AJ,鞋边连点灰都没有,不像自己脚上这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跟都磨歪了。
“估计是家里给买的,”路明非撇撇嘴,“咱们这种穷学生,只能在旁边看着人家当主角啊……切,万恶的资本”
场上打了个暂停,楚子航走到场边,那几个女生立刻围上去,递水的递水,递毛巾的递毛巾。
他接过矿泉水,拧瓶盖时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女生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
他只淡淡说了句“谢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路明非耳朵里,跟他平时回答老师问题一个调调,没什么情绪,却让人觉得“哇好酷”。
“装什么装,”路明非心里的烂话又冒出来了,“不就是被人捧着吗?换我天天穿新球鞋,打比赛有人递水,我也能摆出这死鱼脸,不对,我肯定比他笑得灿烂,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欠了他八百万。”
他看见有个女生偷偷往楚子航的书包里塞了个粉色的信封,边角画着爱心。
楚子航大概没看见,喝完水就转身回了场里,背影挺直得像根标枪。
“估计又是情书,”路明非嗤笑一声,“写的人估计都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就看脸瞎写,这家伙说不定连情书里的梗都看不懂,整天就知道做题、打球,跟个设定好程序的Npc似的。”
路明非突然觉得有点没劲。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准备往食堂的方向走。
刚转了半圈,胳膊就被人拽住了,力道不大,却拽得挺牢。
路明非一愣,低头看见只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顺着胳膊往上看,三个扎马尾的女生正瞪着他,正是刚才举着矿泉水喊“楚子航加油”的那几个。
领头的女生个子挺高,校服裙洗得发白,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刚才说谁装呢?”
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的吐槽说得太投入,忘了这看台拢音,估计全被听去了。
“没、没说谁啊……”路明非往后缩了缩,试图抽出胳膊,“我就随便嘟囔两句,风大,听错了吧?”
“听错?”另一个短头发女生把手机往他眼前一怼,屏幕里是刚才的录像画面,虽然没录到他的脸,却清清楚楚收录了他那句“装什么装”。
“我们都听见了!你说楚子航装?你知道他为了练投篮,每天早上五点就来操场吗?你知道他上次比赛崴了脚,还坚持打完最后一节吗?”
女生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得像指甲刮黑板
“你自己在这儿阴阳怪气,有本事上去跟他打一场啊?没本事就别瞎逼逼!”
周围的人渐渐围过来,指指点点的目光像小针扎在路明非背上。
他脸发烫,手心里全是汗,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重复
“我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就可以诋毁别人?”高个子女生松开他的胳膊,却往前逼了一步,“楚子航哪里惹你了?你是不是见不得别人比你强?”
这话像根火柴,点燃了路明非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
他梗着脖子,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诋毁他什么了?我说错了吗?他不就是整天摆着张臭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你胡说!”短头发女生急得跳脚,“楚子航那是性格内向!他帮我们班搬书的时候,从来都不吭声,一个人扛最重的箱子;上次下雨,他把伞借给低年级的同学,自己都是淋着跑到司机车里的!”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过来,有附和女生的,有劝架的,还有人喊“别跟他一般见识,估计是嫉妒”。
路明非被围在中间,像掉进了蚂蚁窝,浑身不自在。
他突然觉得这场景很可笑
她们为了一个根本压根不会搭理自己的人,一群人围着他声讨,好像他犯了多大的错。
可心里那点委屈和愤怒却越来越旺,像被风吹的火苗。
“行,行,我错了行不行?”
路明非猛地往后一挣,趁女生们没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操场另一侧跑。
“我嘴贱,我不该说,行了吧?”
“站住!你别走!”女生们的喊声在身后炸开,脚步声“咚咚”地追了上来。
路明非跑得飞快,帆布鞋踩在发烫的跑道上,“啪嗒啪嗒”响。
他不敢回头,只觉得风灌进耳朵里,全是她们的声讨:“没担当!”“跑什么跑!”“给楚子航道歉!”
他沿着看台后面的小路钻,书包带在肩上甩得生疼,心里的吐槽像开了闸
“疯了吧?不就是说两句吗?至于追着不放?天下女人都一个样,护着自己那点‘男神’,跟护着块宝似的,碰都碰不得……”
跑到食堂后面的拐角,他猛地刹住脚,躲在垃圾桶后面喘气。
听见女生们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有人喊“跑哪儿去了”,有人骂“真怂”。
路明非捂着胸口,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他看着自己磨歪的帆布鞋,又想起楚子航那双一尘不染的AJ,突然觉得有点滑稽。
“道歉?凭什么啊。”他对着墙小声嘟囔,声音里带着点哭腔,又有点不服气,
“我就是……就是觉得有点不公平而已啊……”
风从食堂的排气扇里钻出来,带着股饭菜的香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
远处隐约传来女生们离开的声音,他却没敢立刻出去,只是蹲在垃圾桶后面。
“有什么可加油的,”他最后回头瞥了一眼,心里的烂话像泡发的海带,堵得慌,“赢了球能当饭吃?能让我也去游乐园坐回旋转木马?”
食堂的馒头味飘过来,混着远处若有若无的欢呼。
路明非摸了摸口袋,早上婶婶给的十块钱还在,够买两个馒头加一份咸菜。
他想,楚子航这种人,大概从来不会懂,蹲在操场角落啃馒头时,听着别人为另一个人尖叫,是什么滋味。
就像他不懂,六一儿童节为什么永远是别人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