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清晨,檀香袅袅,宫人屏息静立,一派皇家威仪。
太后刚梳洗完毕,对镜整理着衣冠,殿外便传来了清晰而规整的脚步声。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小龙纹锦袍,头戴小金冠的俊俏男孩,稳步走入殿中,在距离凤榻恰到好处的位置停下,撩起衣袍,一丝不苟地行跪拜大礼,童声清朗:
“臣子苏睦宁,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金安。”
正是八岁的苏睦宁。他身姿挺拔,小脸紧绷,努力维持着符合宫规的沉稳,但那过于端正的仪态,反而透出一种孩童强装大人的可爱。
太后从镜中看到他,眼中便不自觉漾开一丝笑意,转过身,虚抬了抬手,语气比平日温和许多:“起来吧。可用过早膳了?”
“回太后娘娘,臣子用过了。”苏睦宁起身,依旧垂手恭立,“今日师傅讲解《论语》,臣子有些许心得,不知能否向太后娘娘请教?”他措辞谨慎,恪守着臣子本分,但那求知的眼神却亮晶晶的,泄露了他的期待。
这孩子,规矩学得十足,这心性却还是赤诚。 太后心下莞尔,招招手:“近前些说话罢。”
得了允许,苏睦宁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雀跃,这才小步上前,在太后指着的绣墩上端端正正坐了半边身子,开始阐述见解。他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虽童声稚嫩,却已显露出不凡的禀赋。
太后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点拨一二。看着他认真思索的小模样,心中那份喜爱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知道这孩子时刻谨记身份,那份超越年龄的懂事,更让人心疼。
“睦宁理解得很是透彻。”太后慈祥地看着他,“只是读书需循序渐进,莫要过于劳神。”
“臣子谨记太后娘娘教诲。”苏睦宁恭敬应下,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编织略显稚拙却十分用心的五彩绳结,双手奉上,“这是臣子闲暇时学着编的‘平安结’,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太后接过那带着孩子体温的绳结,触手生温,心头蓦地一软。在这金堆玉砌的深宫,这份笨拙而真挚的心意,比什么珍宝都来得珍贵。
恰在此时,内殿传来细碎响动,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小奶音软软响起:
“太后娘娘……哥哥……”
只见一个穿着大红绣金线小袄裙,扎着两个小揪揪,如同玉雪团子般的女娃,揉着惺忪睡眼,被奶娘抱了出来。正是三岁的苏柔。她小脸红扑扑,大眼睛像蒙着水雾的黑葡萄,懵懂地看向太后和苏睦宁。
“哀家的柔儿醒了。”太后一见她,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伸出手。
苏柔立刻挣脱奶娘,迈着小短腿,咯咯笑着扑向太后,小脑袋熟门熟路地埋进太后怀里蹭着,带着甜软的奶香气:“太后娘娘香香……柔柔梦见吃甜甜的糕糕了……”
太后被她蹭得心头发烫,搂紧这软乎乎的小身子,笑意直达眼底:“好,这就给柔儿拿最甜的桂花糕来。”
苏睦宁见妹妹来了,严肃的小脸也柔和下来,走上前,拿出自己的小帕子,细心擦掉妹妹嘴角的口水印,语气带着小大人的叮嘱:“妹妹,要先净面漱口,方能进膳。”
苏柔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哥哥,乖乖点头:“哦,柔柔漱口。”然后伸出小短胳膊,“哥哥抱抱!”
苏睦宁努力想抱起妹妹,却有些吃力,小脸憋得微红,那场景看得太后忍俊不禁,殿内侍立的宫人也纷纷垂下头,肩膀微耸。这严肃规整的慈宁宫,因着这两个小人儿,瞬间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早膳后,是太后雷打不动的礼佛时辰。
偏殿佛堂,庄严肃穆。太后跪于主位蒲团,闭目捻珠,低声诵经。苏睦宁便安静地跪在稍后位置的一个小蒲团上,也双手合十,小脸上一片与年龄不符的虔诚。他或许不懂经文奥义,但他知道这是太后娘娘极为重视的仪式,他需得安静陪伴,恪守规矩。
而苏柔,则被允许坐在太后身侧的特制软垫上。奶娘给了她一串小巧的、由各色光滑木珠串成的玩具佛珠。她不吵不闹,胖乎乎的小手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拨弄着木珠,大眼睛好奇地看看佛像,又看看闭目诵经的太后和哥哥,偶尔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自以为声音很小。
太后偶尔微睁眼,瞥见身旁这一幕——小的天真懵懂,大的沉稳守礼——心中那份因常年礼佛而沉淀的宁静,似乎又融入了新的暖意。这严格的宫廷礼仪,并未能隔绝这份无声的陪伴带来的慰藉。
礼佛毕,太后移至暖阁稍歇,查看内务府新送来的几匹贡缎,盘算着给两个孩子裁制新衣。
苏柔像只粘人的小猫,蜷在太后身侧的软垫上,小手捧着一块快比她脸大的桂花糕,小口啃着,糕屑沾了满腮。太后看得心软,拿起丝帕,轻柔地为她擦拭:“慢些吃,瞧你这小花猫模样。”
苏柔仰起沾满糕屑的小脸,对太后露出一个灿烂无比、毫无保留的笑容,含糊道:“太后娘娘最好!”说着,还把被她啃得形状可爱的糕点往太后嘴边送,“太后娘娘吃!”
太后看着她纯然依赖和分享的举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微微俯身,象征性地在那糕点上碰了碰,柔声道:“哀家用了,柔儿自己乖乖吃。”
另一边,苏睦宁则端坐在窗下的小书案后,临摹字帖。他身姿笔挺,握笔稳健,写得极其认真。写完一页,他抬起头,见太后正满眼慈爱地看着妹妹,那目光与他记忆中母亲看姐姐时的目光如此相似。他放下笔,走到榻前,恭声询问:“太后娘娘,您可需歇息?臣子可否为您诵读一段诗文解闷?”
太后拉过他微凉的小手,暖在掌心:“哀家不累。睦宁的字写完了?拿来给哀家看看。”
苏睦宁连忙取来字帖。太后仔细端详,虽笔力尚弱,但结构工整,笔锋初显,已见风骨,不由赞道:“好,进益很大!上书房师傅教导有方,你自己也用心了。”
得到太后肯定,苏睦宁努力维持着镇定,但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亮起来的眼眸,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欢喜。
日影西斜,皇帝承景帝处理完政务,惯例来慈宁宫问安。
踏入殿内,便见太后倚在软榻上,似有些倦怠,闭目养神。三岁的苏柔像只依恋母兽的幼崽,整个小身子紧紧贴在太后身侧,小脑袋枕在太后臂弯里,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太后宽大的衣袖一角,睡得小脸粉红,呼吸均匀。而八岁的苏睦宁,则搬了个小绣墩坐在榻边不远处,手中虽拿着书卷,目光却关切地落在太后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听到脚步声,苏睦宁立刻警觉抬头,见是皇帝,迅速放下书卷,起身行臣子礼,动作规范无声。
皇帝摆手示意免礼,放轻脚步走近,低声问:“太后凤体不适?”
苏睦宁压低声音,清晰回禀:“回陛下,太后娘娘午后略感疲惫,服过药后歇下了。妹妹……苏柔她定要在此陪伴,不肯离去。”
皇帝看着母后微蹙的睡颜,又看看她身边那全然信赖、毫无顾忌酣睡的小女孩,以及榻边这个虽年幼却已知忧心、谨守臣礼的男孩,冷硬的心湖也不由泛起涟漪。他常年居于九五之尊,与母后相处亦多是君臣之礼多于母子之情,而这两个孩子,以他们臣子的身份,却以一种纯然的方式,慰藉着母亲深宫的寂寥。
他伸手,想将苏柔稍稍抱开些。指尖刚触到那柔软的衣料,睡梦中的苏柔便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嘴嘟囔着,攥着太后衣袖的手更紧了:“……太后娘娘……别走……”
太后被这细微动静惊醒,睁开眼,看到皇帝,又感受到臂弯里小人的依赖,脸上露出安抚的浅笑,轻轻拍抚苏柔的背脊,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温柔:“哀家在,不走。”她看向皇帝,语气平和而满足,“人老了,精神短了些。有这两个孩子在眼前,守着规矩,又知冷知热,哀家心里反倒觉得踏实、热闹。”
苏睦宁见太后醒来,明显松了口气,立刻去倒了杯温水,双手奉上:“太后娘娘,请用温水。”
太后接过,饮了一口,看着眼前这对虽口称“臣子臣女”,却已在她心底占据重要位置的孩子,又看看神色动容的儿子,只觉得这深宫重重规条之下,依然有暖流悄然涌动,驱散了秋日的寒凉。
或许,当初留下他们,是这宫规森严之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太后在心中默然思忖。他们依礼恪守本分,她又何尝不贪恋这份他们带来的、超越身份的依赖与温暖?
宫灯次第亮起,将慈宁宫笼罩在一片暖光之中。严格的称谓之下,是无法被宫规完全束缚的温情,在这帝国最核心也最冰冷的地方,悄然生根,默默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