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紫宸殿,穿过一道道宫门,那朱红的高墙仿佛成了吞噬骨肉的巨兽之口。来时虽紧张,却怀揣着荣耀与期盼;归时,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和一颗颗浸在冰水里的心。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车轮碾过宫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那强撑着的镇定才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
李氏再也抑制不住,伏在苏承光肩上,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哭声里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无助。“我的柔儿……我的柔儿还那么小……她晚上找不到我会哭的……她……”话语破碎,被呜咽淹没。
苏承光紧紧抱着妻子,这个在商场上能言善辩的男人,此刻双目赤红,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他盼了多年才得的娇女,粉团儿一般,昨日还在他怀里咿呀学语,今日却已身陷那见不得人的深宫。
苏景一拳砸在车厢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欺人太甚!”苏寒脸色铁青,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他们能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却护不住自家门槛内一个小小的妹妹。这种无力感,比刀剑加身更令人痛彻心扉。
苏新沉默地坐在角落,身为新晋的禁卫军统领,他比弟弟们更清楚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那看似富丽堂皇的宫墙之内,藏着多少龌龊和倾轧。小九那般年幼,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有亲生父母庇护,将来会如何?他不敢深想。
苏云面色沉郁,他熟读律例,深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是“恩赏”般索要一个臣子之女?天家的“恩典”,从来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苏正德闭着眼,靠着车壁,那御赐的鸠杖此刻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脊背愈发佝偻。他一生奋斗,原以为带领家族走到了荣耀之巅,却不料这巅峰之下,便是悬崖。天家的猜忌与掌控,如同无形的绳索,已经一点点套上了苏家的脖颈。今日是幼女,明日又会是什么?
苏浅浅坐在李氏对面,静静地看着大伯母痛哭。她没有流泪,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翻滚着冰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焰。她轻轻握住李氏冰凉颤抖的手,低声道:“大伯母,哭出来会好受些。但哭过之后,我们得想办法。”
她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心定的力量。李氏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这个年纪不大却已是家族主心骨的侄女,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回到苏府,那“忠勤世家”的御匾在阳光下刺目无比。府中下人早已准备好迎接功臣归来,却见主子们一个个面色灰败,尤其是大夫人李氏,几乎是被搀扶着下来的,脸上泪痕未干,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多问。
苏正德挥退所有下人,只留下核心的苏家人在正厅。门一关上,那强忍了一路的悲愤与屈辱再也无法压抑。
“他们这是要拿小九当人质!”苏承光低吼道,声音沙哑,“什么陪伴太后,什么福气!分明是看我们苏家势头起得太快,手握粮种,又有兵权在握,不放心我们!”
“爹说的没错。”苏新声音沉重,“陛下将我们兄弟三人留在京城,分掌不同职权,本就是分而化之,互相牵制。如今又将小九扣在宫中……这是双重保险,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有任何异动。”
苏景猛地站起来:“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九在宫里自生自灭?那地方……”
“坐下!”苏正德低喝一声,虽显疲惫,却依旧带着家主的威严,“慌什么!自乱阵脚,才是取死之道!”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浅浅身上:“浅浅,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浅浅身上。
苏浅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厅中。她的目光冷静得可怕,逐一看过在场的每一位亲人。
“祖父,爹,娘,大伯,大伯母,哥哥们。”她声音清晰,“今日之事,我们都看清了。皇恩如虎,伴君如伴虎。从我们苏家拿出高产麦种,二哥四哥在西北立下大功开始,我们就已经没有了退路。要么,被这皇权彻底吞噬,要么……”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就在这虎口之下,找到一条生路,甚至……将来有一天,能拥有让虎豹也要忌惮的力量。”
“眼下,小九被留在宫中,是危机,但未必不是一种……‘殊荣’。”她这个词用得很冷,带着讽刺,“至少在外人看来,苏家简在帝心,连幼女都得太后青睐。我们要利用好这一点。”
“首先,大伯母获封六品夫人,这是明面上的补偿。大伯母,您要‘感恩戴德’,要时常递牌子请求入宫探望小九,哪怕十次只能进去一次,也要让宫里知道,苏家记挂着这个女儿,她在宫里并非无根浮萍。”
李氏含着泪,用力点头。
“其次,大哥、二哥、四哥,你们的新职位至关重要。陛下将你们放在这些位置,是监视,也是考验。你们必须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不能出一丝差错,要让他觉得用你们是‘顺手’的,是‘放心’的。唯有取得更多的信任,我们才可能拥有更多的活动空间,将来或许能找到机会,在不引起猜忌的情况下,将小九接出来,或者至少确保她在宫中的安全。”
苏新、苏景、苏寒郑重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保护家人,是他们从军最初的信念。
“五哥在刑部,位置关键,信息灵通。京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要尽快摸清,哪些人可以结交,哪些人需要提防,尤其是……与靖王府相关的动向。”提到靖王,苏浅浅的语气更冷了几分。
苏云颔首:“我明白。”
“最后,是我们苏家的根本——粮食和商业。”苏浅浅看向苏正德和苏舟,“高产作物是双刃剑,如今更是成了皇权拿捏我们的把柄。但我们不能停下,反而要做得更好,要让朝廷,让天下百姓都知道,苏家不可或缺。我们的商业网络要继续扩张,不仅是赚钱,更要成为我们的耳目和触手。钱,有时候也能通神,至少,能让我们在必要的时候,多几条退路。”
她环视众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今天的屈辱和无力。但我们不能倒下,更不能冲动。小九在宫里等着我们,分散在外的三哥、稳妥成长的六哥、还有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命运,都系于此。我们要忍,要等,要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有一天,即使面对皇权,我们也能拥有说‘不’的底气,至少,是谈判的筹码!”
苏浅浅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又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心头的躁动之火,却点燃了更深沉、更坚定的意志。
苏正德看着孙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痛心,有骄傲,更有一种将家族未来托付的决然。“就按浅浅说的办。从今日起,苏家上下,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对外,我们要感恩皇恩,兢兢业业;对内,我们要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夜色渐深,苏府一片寂静,但那寂静之下,是暗流汹涌的决心。骨肉分离之痛,化作了支撑他们在这个权力漩涡中继续前行的冰冷燃料。苏浅浅站在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眼神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