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大捷的露布飞驰入京,带来的不仅是万众欢腾,还有苏家另一颗将星的归来——长子苏新,以其在南境稳扎稳打的功绩,亦在凯旋将领之列。
苏府的门楣,因“一门三将军”的殊荣,在京城这片深水中,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圣旨随之而至,宣苏正德携苏家有功子弟及女眷,三日后于紫宸殿觐见,陛下要亲自嘉奖忠良。
圣旨念毕,宣旨太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似乎还在梁间缭绕。送走了天使,方才还维持着体面跪接圣旨的苏家众人,回到正厅,气氛却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紫宸殿……那是陛下日常处理政务、接见重臣的地方啊。”苏云率先开口,他虽已官至刑部侍郎,但入宫觐见天子,尤其还是在这种非正式大朝会,而是家族式觐见的场合,亦是头一遭,语气中不免带着一丝谨慎。
苏正德抚摸着御赐的鸠杖,沉声道:“天恩浩荡,是荣耀,亦是考验。宫中规矩大,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滔天大祸。”他目光扫过几个即将面圣的孙辈,“新儿、景儿、寒儿,你三人军功在身,但御前不可居功自傲,陛下问什么,答什么,言辞需简练恭谨。云儿,你熟知律例,但陛下不问,莫要妄言政事。”
他又看向苏浅浅,“浅浅,你身为县君,又是女子,谨守礼仪便可,多看少言。”最后,目光落在明显有些紧张的苏承光、苏靖和、苏屹安三兄弟身上,“你们……随我行礼即可,万勿东张西望,失了体统。”
李氏、文氏、柳氏等女眷更是手心冒汗,她们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府,如今却要直面天颜,光是想象那场面,就足以让她们寝食难安。
苏新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边关的粗粝,他沉稳地点头:“祖父放心,孙儿明白。”苏景和苏寒也郑重点头,他们在军中见过上级将军,却从未见过皇帝,心中亦是绷紧了一根弦。
整个苏府顿时陷入一种紧张的备战状态。苏老夫人亲自督促着给各房赶制符合规制的礼服,料子用的是御赐的锦缎,颜色、纹样一丝不敢逾越。柳氏反复检查着苏浅浅的县君冠服和仪态,生怕有丝毫差错。
苏浅浅看着家中如临大敌的氛围,心中那份来自现代的灵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皇权”二字的千钧重量。穿越多年,她虽知道这是封建社会,但一直忙于生存、发展,接触的多是地方官吏和商业对手,即便获封县君,也更多是一种荣誉和护身符的概念。如今,真要踏入那象征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宫禁,面对那个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悄然弥漫开来。
觐见之日,天未亮,苏府众人便已起身。梳洗、更衣、用些简单的早膳,一切都在一种沉默的肃穆中进行。就连平日最跳脱的苏舟,也老老实实地穿着崭新的衣袍,不敢多言。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在寂静的凌晨发出辘辘声响,朝着那皇城的方向驶去。越靠近皇城,街面越发肃静,巡逻的禁军甲胄鲜明,眼神锐利。
至宫门外,下车步行。巍峨的宫墙高耸入云,朱红的宫门如同巨兽的口,散发着森严的气息。早有内侍在此等候引路。那内侍面白无须,眼神低垂,态度恭敬却带着一股宫中之人特有的疏离感。
“诸位,请随咱家来。”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一队队目不斜视的侍卫,苏家众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皇宫之大,之幽深,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琉璃瓦在晨曦下泛着冷光,汉白玉的栏杆雕刻着繁复的纹样,每一步都踩在巨大的青石板上,回声在空旷的宫殿间轻轻回荡。这里没有市井的喧嚣,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和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充满了规矩。
苏浅浅默默观察着一切。她看到引路内侍步伐的大小几乎一致,看到远处走过的宫女低着头,脚步轻得如同猫儿。等级,规矩,在这里被细化到了极致。
就在即将到达紫宸殿外等候宣召的偏殿时,前方不远处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穿着低品级宦官服饰的小太监,大约是跑得急了,在转角处不慎撞到了一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显然是有些地位的老太监身上,手中捧着的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似乎是个精致的香炉,炉盖摔开了,香灰洒了一地。
那小太监顿时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干、干爷爷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干爷爷饶命啊!”
那老太监脸色阴沉,看也没看地上的香炉,只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撞皱的衣袖,尖细的嗓音带着刺骨的寒意:“毛手毛脚的东西,惊了贵人的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小的知错了!干爷爷开恩!开恩啊!”小太监的额头已然见红,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老太监冷哼一声,对着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内侍挥了挥手:“拉下去,杖三十,扔到浣衣局去。”
“干爷爷!饶命啊!饶命——”小太监的哀求声戛然而止,被那两个内侍毫不留情地堵住嘴,粗暴地拖了下去,只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拖痕和几滴血迹,很快就有更低等的杂役悄无声息地过来擦拭干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周围路过的其他宫人皆目不斜视,仿佛司空见惯。那老太监这才转过身,对着苏家众人这边,瞬间换上了一副谦卑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冷酷下令的人不是他:“让诸位大人、夫人受惊了,底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
苏正德连忙躬身:“公公言重了。”
苏家其他人,尤其是女眷,脸色都有些发白。李氏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苏柔。苏景、苏寒握紧了拳,他们在战场上见惯生死,却没见过如此轻描淡写决定一个人命运,甚至可能致其于死地的场面。
苏浅浅的心也微微一沉。她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里,底层宫人的性命,贱如草芥。所谓的“规矩”,是用无数人的血肉和尊严堆砌起来的。那个小太监的命运,就在那老太监的一念之间,甚至无人会去追问对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上不露半分异色。苏浅浅,看清楚了,这就是你所在的世界的真实规则。你可以内心不认同,但你必须习惯,必须适应。在这里,怜悯和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将自己和家族拖入深渊。 她在心中默念,如同给自己套上一层冰冷的铠甲。
引路的内侍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依旧恭敬地引着他们来到偏殿等候。
殿内已有香茗备好,但无人有心品尝。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唱名声,是其他等待觐见的官员。每一次唱名,都让苏家众人的心弦绷紧一分。
终于,轮到他们了。
“宣——中奉大夫苏正德,携子侄、安福县君苏氏等,入紫宸殿觐见!”
苏正德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回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儿孙。苏新、苏景、苏寒挺直了脊梁,苏云整了整官袍,苏浅浅则微微垂眸,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所有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
一家人,迈着尽可能沉稳的步伐,踏入了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紫宸殿。
殿内金碧辉煌,盘龙柱巍峨耸立,御座高悬,身着明黄常服的承景帝正端坐其上,虽未戴冕旒,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已然笼罩了整个大殿。两旁侍立着宫女太监,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苏家众人按照之前反复演练过的礼仪,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苏浅浅俯身下拜,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里,皇权至高无上。而她苏家,不过是这巨大权力结构中的一环,荣耀与危机,皆在御座之上那人的一念之间。
她的穿越生涯,在这一刻,才真正触及了这个时代最核心、最残酷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