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堆积,如同她心中凝固的悲伤与恨意。那跳跃的火苗,映照在苏浅浅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却点不燃一丝暖意,反而更衬得她面容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脆弱,却已承载了最浓重、最决绝的墨迹。
她维持着那个坐姿,仿佛已与书房中的黑暗融为一体。身体的疲惫早已被精神上巨大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冰冷筹划所淹没。卷宗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淬毒的针,深深扎入她的记忆,将一年前那个血腥、屈辱的夜晚重新勾勒得清晰无比。南境边陲的潮湿与闷热,刀剑刺入皮肉的沉闷声响,同伴们不敢置信的眼神和倒下的身影,还有那个男人——萧策,在混乱的火光中,投来的那冰冷、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摧毁的物件般的眼神……她记得自己是怎样凭借着对地形一丝熟悉的本能和一点点运气,带着满身的伤和满心的绝望,跳入那条冰冷的急流,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那时,她只当是任务失败,遭遇了敌方埋伏,虽痛彻心扉,却也只能将恨意归于模糊的“敌人”。直到今夜,直到魅影将这份沉重的卷宗呈到她面前,那被刻意掩盖的真相才如同地狱的业火,轰然焚尽了她所有的侥幸与平和。
不是意外,不是敌国细作,而是靖王萧策!为了他那所谓的“军功”,为了坐实他“料敌先机、铲除内患”的英明,他就可以轻描淡写地将他们这一队尽心竭力为他传递消息的人,定义为“已叛变的细作”,毫不犹豫地挥下屠刀!苏家几个精心培养、潜伏多年的暗桩,就这样成了他功劳簿上几个冰冷的数字,成了他稳固权势的垫脚石!
恨吗?当然恨!那恨意如同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咆哮,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她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那细微的刺痛,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不能冲动。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投注在卷宗上,用理智的冰水去浇灭那复仇的烈焰,淬炼出最致命的武器。
萧策,当朝陛下最倚重的皇子之一,手握北府兵精锐,战功卓着,在军中威望极高。朝中,吏部、兵部皆有他的人,门生故旧遍布各地。经济上,他明里暗里掌控着北境的马市、漕运几条关键线路,财富惊人。他本人,更是文武双全,心思缜密,深谙权术之道,绝非有勇无谋之辈。他与太子表面兄友弟恭,实则暗流涌动,与其他几位皇子也保持着微妙平衡。
这样一个对手,强大得令人窒息。苏家虽是皇商,富甲一方,近年来更因漕运之事与朝廷关系密切,但在真正的皇权与军事实力面前,不过是无根之萍,萧策弹指间便可令苏家灰飞烟灭。
直接刺杀?念头只是一闪,便被苏浅浅彻底否定。且不说萧策自身武功高强,身边明卫暗哨无数,根本无从下手。就算侥幸成功,一位实权亲王遇刺,必将引发朝野震动,皇室的怒火会如同天雷,第一个劈向与萧策在漕运上有利益之争的苏家。届时,不必证据,苏家便是现成的替罪羊,满门抄斩,绝无幸理。
揭露真相?向谁揭露?皇帝?皇帝会相信一个商贾之女的一面之词,去质疑自己战功赫赫、正值用人之际的儿子?还是会为了几个无足轻重的“细作”,自毁长城,动摇军心?一年前南境之事,早已被萧策定性结案,卷宗完美无缺,她手中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指证他。贸然开口,无异于飞蛾扑火,只会被萧策反手扣上“污蔑亲王、图谋不轨”的罪名,死得无声无息。
愤怒是野兽的本能,而复仇,是智者的艺术。
同归于尽?不,那太便宜他了。她要的,不是瞬间的死亡,而是漫长的毁灭。她要他亲眼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权力、名誉、倚仗、臂助,一点点土崩瓦解,要他从万众瞩目的云端,狠狠跌落泥沼,饱尝她曾经经历过的绝望与痛苦,最终一无所有,任人践踏!
这念头如同毒藤,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冷静。
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东方泛起朦胧的青光,预示着黎明将至。书房内的烛火,在晨曦的映衬下,显得微弱而顽强。
苏浅浅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清晨的湿意,让她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清。她看着远处天际那抹鱼肚白,眼神幽深,那里没有对新的一天的期盼,只有对既定道路的决绝。
转身,回到书案前。她将那些记载着萧策权势的卷宗仔细收起,锁入暗格。仿佛将那个充满恨意的、情绪化的自己,也一并封存了起来。
然后,她缓缓铺开一张全新的、雪白的宣纸。玉手轻抬,取过那方上好的徽墨,注入少许清水,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而沉稳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清晨,如同战鼓前的序曲。她的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不是在研墨,而是在打磨利刃。
片刻后,墨已成汁,浓黑如漆。
她执起那支狼毫笔,笔杆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顿,随即,她稳稳地蘸饱了浓墨,悬腕于宣纸之上。
笔尖凝聚着她一夜的煎熬、一年的隐忍、乃至未来无数个日夜的筹谋。它带着千钧之力,却又被控制在极其精准的范围内,缓缓落下。
一笔,一划。
横、竖、撇、捺……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却又写得异常平稳、森然。
“断其羽翼,焚其根基。”
八个大字,赫然呈现于雪白纸面。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森然的杀伐之气,与窗外渐亮的晨光格格不入。
她放下笔,静静地凝视着这八个字,如同凝视着自己的命运,也凝视着萧策的未来。
“断其羽翼……”她低声呢喃,声音冰冷,“朝中党羽,军中臂助,府中谋士……萧策,我会让你变成孤家寡人。” 她脑中飞速闪过卷宗上记录的一个个名字,一张张关系网。吏部侍郎张谦,是他的钱袋子;北府军副将王贲,是他的冲锋陷阵的利刃;还有那个神秘的幕僚公孙明,是他的智囊……这些人,构成了萧策权势的骨架。要动萧策,必须先剪除这些人,让他耳目失灵,臂膀折断。
“焚其根基……”她的眼神更加幽暗,“军功、声望、财富、圣心……你所倚仗的一切,我都会让它化为焦土。” 他的战功建立在无数像她同伴那样的冤魂之上,他的声望可以靠流言与真相去瓦解,他的财富网络看似牢固,却未必没有漏洞可钻。至于帝心……帝王之心,最是难测,也最易动摇。太子,以及其他皇子,或许都可以成为她借力的对象。
这条路,注定漫长而危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她需要绝对的耐心、缜密的筹划、以及……彻底摒弃软弱的决心。苏家小姐的身份是她的掩护,也是她的枷锁。从今往后,她不能再是那个只需打理家族生意、偶尔有些小聪明的苏浅浅。她必须成为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手,一个编织罗网的蜘蛛,一个没有温度、只为复仇而存在的幽灵。
她拿起那张写着誓言的宣纸,走到烛火旁。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八个森然的大字吞噬,化作一缕青烟和灰烬。
计划,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火光在她冰冷的瞳孔中跳跃,最终归于沉寂。
当第一缕阳光彻底照亮书房时,苏浅浅已恢复了平日里那般沉静温婉的模样。她整理好微皱的衣裙,唤来侍女打水梳洗。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精致,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与坚定。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截然不同。
萧策,你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可曾想过,脚下看似卑微的蝼蚁,亦能掘开你辉煌殿宇的根基?
我们的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你施加于我身的痛苦与背叛,我苏浅浅,必会一点一滴,连本带利,百倍奉还!
她端起茶杯,指尖温热,心却冷硬如铁。一场无声的战争,在这晨曦之中,正式拉开了序幕。而她,将用尽一切,包括自己的灵魂,作为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