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带来的喧嚣如同庆典的余音,在苏府梁柱间缭绕不去,金色的牌匾与厚重的赏赐堆叠出令人眩目的荣光。然而,在这片浮华的炙热中,苏浅浅的心却像被浸入了冰泉,迅速冷却、沉静下来。巨大的荣耀背后,是她比旁人更清晰窥见的深渊——来自皇权的审视,来自各方势力的嫉妒,以及……那个如同梦魇般盘踞在心头、身份尊贵到令人心悸的“亲王”阴影。这阴影,比南下途中抽在她身上的鞭痕更刺骨,让她在无数个深夜里骤然惊醒,掌心沁出冷汗。一年,她只有一年时间,将苏家这艘船,武装到足以闯入那片隐藏着仇敌的龙潭虎穴。
次日,寅时刚过,天际还是一片浓稠的墨蓝,仅有东方地平线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书房里,烛火通明,映照着苏浅浅毫无倦意的脸。她已端坐案后,面前铺开一张她凭借记忆与零散信息拼凑的、略显粗糙的京城势力草图。
暗影苑统领血刃,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一身夜行衣几乎与角落的昏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淬炼的眼睛,锐利如等待捕猎的鹰隼,在烛光下闪烁着寒光。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主上。”
苏浅浅没有抬头,指尖精准地点在草图上皇城附近的一片区域,那里被她用朱笔标记了几个隐晦的符号。“血刃,圣旨已下,一年之期。我苏家入京,看似一步登天,实则是踏入龙潭虎穴。那里的刀光剑影,比边关的明刀明枪更凶险。暗影苑,是我们唯一的暗刃,必须变得更强、更利、更隐蔽。”
“请主上示下。”血刃的回答简洁有力,带着铁血的味道。
“第一,暗卫营现有训练强度,翻倍。”苏浅浅终于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血刃,“不仅仅是淬炼他们的武艺至巅峰,更要他们精通潜伏、刺探、伪装、反追踪。此外,从即日起,增设课程——京师权贵谱系、宫廷礼仪、各府隐秘、乃至官员们的癖好与禁忌。我需要他们不仅能战,更要能如滴水入海,毫无痕迹地隐匿于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成为我们的眼睛、耳朵,必要时,也是无声的利齿。药材、兵器、银钱,不限量供应,我要你在一年内,给我练出一支真正能在京城地下世界立足的精锐。”
血刃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嗜血的兴奋光芒,强度翻倍意味着更残酷的淘汰率,甚至可能折损他亲手带出来的好手,但活下来的,必将成为真正的鬼魅,是主上手中最锋利的尖刀。“是!属下必不负主上所托!”
“第二,”苏浅浅将一份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清单推到他面前,“动用‘魅影’和所有能动用的渠道,不惜重金,暗中引进各类人才。名单上是急需的:精通刑名讼狱、能应对官场刁钻的师爷;熟悉京城高门后院人情往来、规矩隐秘的退役老嬷嬷;甚至……想办法联系那些从皇宫里出来,懂得最严苛规矩,知晓某些宫廷秘辛的内侍。我要在入京之前,搭建起一张足够支撑苏家在那里立足、周旋的信息与关系网络。记住,是暗中进行,动作要干净,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血刃接过清单,快速扫过上面一项项具体到近乎苛刻的要求,心下凛然。主上的布局,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远、也更险。这已不仅仅是护卫,而是在编织一张庞大的网。“属下明白,立刻去办。”
苏浅浅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声音冷冽如冰,一字一句敲打在血刃心上:“记住,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亲王级别的对手。那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手握权柄,翻云覆雨。任何一丝疏漏,都可能将我苏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血刃再次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与决绝:“暗影苑上下,誓死护卫主上与苏家!纵是亲王亲卫,亦敢亮剑,万死不辞!”
送走血刃,天际那抹鱼肚白已渐渐晕染开来,黎明将至。苏浅浅并未回去休息,而是转身走向幼弟苏睦宁居住的小院。这个在她昏迷期间出生、小名“妥妥”的孩子,因她醒来后家族接连不断的变故与急速的崛起,似乎一直被无形中忽略了。这份被搁置的亲情,让她心生愧疚。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小丫鬟在轻手轻脚地准备热水。苏浅浅径直走进屋内,就看到小家伙刚被嬷嬷从被窝里挖出来,正坐在床沿,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脑袋一点一点,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妥妥。”苏浅浅柔声唤着他的小名。
听到姐姐的声音,苏睦宁立刻抬起头,迷茫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只小鸟般从床上扑下来,一头扎进苏浅浅怀里,小脸在她腰间依赖地蹭了蹭,奶声奶气地喊道:“阿姐!你怎么来啦?” 这亲昵的举动让苏浅浅心中一酸,她昏迷一年,醒来后诸事缠身,与这个幼弟着实不算亲近。
她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牵着他的小手走到梳妆台前。这时,母亲柳氏也闻声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给儿子准备的新外衫,见到女儿,脸上露出温柔又带点疑惑的笑意:“浅浅?今日怎么这么早过来瞧妥妥?可是有事?”
苏浅浅接过母亲手中的衣衫,亲自替弟弟穿着,一边对柳氏道:“娘,正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她拉着柳氏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又将穿戴整齐、依旧有些懵懂的妥妥揽到身边,让他靠着自己站好。
“妥妥眼看一日日长大,也该正式开蒙读书了。”苏浅浅看着弟弟稚嫩的脸庞,语气温和却坚定,“我想着,不能随便请个夫子只教他识字断句。须得寻一位真正博学稳重、品行端方的先生,不仅要教导圣贤经典,更要引导他明事理、辨是非、通晓史鉴得失。根基打得正,将来无论为人处世,还是立足朝堂,方能不偏不倚。您觉得如何?”
柳氏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眼眶便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泛红。她一直心疼这个小儿子,出生不久就赶上姐姐昏迷,家族氛围凝重,醒来后又面临各种挑战,对他的关爱和启蒙确实疏忽了。如今,女儿在百忙之中,竟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且思虑得如此周详长远。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苏浅浅的手,声音哽咽,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感激:“好,好!浅浅……我的好女儿,难为你这般忙碌,还记挂着妥妥……娘……娘心里真是……又欣慰,又惭愧……” 她看向懵懂的小儿子,眼中充满了怜爱和新的期盼。
小小的妥妥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能感受到母亲和姐姐目光中的温暖与重视。他仰起小脸,看看泪光盈盈的母亲,又看看目光温柔的姐姐,忽然挺起小胸脯,用稚嫩却异常认真的声音保证道:“阿姐,娘,你们别担心!妥妥一定跟着夫子好好读书,将来像哥哥们一样厉害!”
看着母亲感激的神情和弟弟那纯真却带着一丝急于证明自己的目光,苏浅浅心中暖流汹涌,更坚定了要弥补这份缺失的亲情的决心。守护这个家,守护住每一份这样纯粹的温暖与期盼,是她必须不断强大、不容有失的理由。
安排完弟弟启蒙之事,用过早膳,苏浅浅片刻未停,又来到了祖父苏正德居住的主院,将自己的全盘计划与考量,坦然相告。
书房内,檀香袅袅。苏正德端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孙女的陈述,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苏浅浅。
“……京城局势复杂,暗流汹涌。我苏家骤得隆恩,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因此,孙女恳请祖父下令,”苏浅浅语气沉静而坚定,“自明日起,苏家所有男丁,无论长幼,每日卯时正,必须至演武场集合,由血刃安排的武夫子进行至少一个时辰的严格晨练。目的不在让他们成为武林高手,而在强健体魄,磨炼意志,略通武艺傍身,关键时刻或可自保。女眷亦需参与,可跟随特意聘请的女武师,习练一些强身健体、活动筋骨的拳脚或养生功法。至于大伯母,她有孕在身,不宜剧烈运动,可在一旁慢走舒缓,或由医者专门指导孕期养生。”
她顿了顿,继续道:“同时,孙女已吩咐下去,会定期请城中名医,乃至通过欧神医的关系网寻访养生大家,为全家老少请平安脉,根据个人体质开具调理方子,固本培元。入京之路漫长,京师环境迥异,需有强健的体魄作为根基,方能应对一切变数。”
苏正德凝视着眼前这个孙女,他沉默片刻,手中盘着的核桃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最终,他缓缓颔首,声音沉稳如磐石:“准。你所思所虑,缜密周全,皆是为家族百年计。老夫尚能饭,会亲自坐镇演武场,督促此事。苏家上下,无论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诿懈怠!”
有了家主苏正德的鼎力支持,苏浅浅的各项政令再无阻碍,以极高的效率推行下去。
翌日,卯时正,演武场。
初夏的清晨尚带着一丝凉意,但苏家演武场上已是热气腾腾。苏正德老爷子一身利落的短褂,手持他那根象征身份的鸠杖,端坐在场边特意设置的太师椅上,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苏家留在家的男丁——大伯二伯爹以及苏云、苏舟等孙辈,无论心中是否情愿,此刻皆整齐列队。在武夫子那如同雷霆般的严厉呼喝声中,开始了挥汗如雨的晨练。
女眷这边,则由柳氏、文氏带头,在一位特聘的、气质干练的女武师指导下,学习一套动作舒缓优美,却能有效活动全身筋骨、促进气血运行的养生导引术。而身怀六甲的李氏,则由丫鬟陪着,在场边绿荫下缓缓散步,偶尔停下看着场中训练的丈夫苏承光(大伯)和众人,脸上带着温柔而满足的笑意,得到了特殊的照顾。
而苏浅浅自己,则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青色短打,长发高高束成马尾,亲自下场。她没有选择相对轻松的女眷养生操,而是直接与血刃亲自挑选出的几名身手最好的暗卫进行实战对练。她的招式没有丝毫花哨,狠辣、精准,身法灵活如狐,在几名壮汉的围攻下闪转腾挪,偶尔抓住破绽反击,力道竟也不容小觑。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脸颊滑落,在地面上溅开小小的水渍。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每一次挥拳,每一次闪避,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她比谁都清楚,未来的危险与战斗,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有半分容情。
晨练之后,众人各自散去洗漱、用早饭,苏浅浅却只是匆匆擦洗换衣,便又投入了新的“战场”。
她为自己重金请来了落雁城乃至周边州府最有名的女夫子——一位曾在江南书香世家担任过西席、因战乱流落至此的岑大家。课程排得极满:琴、棋、书、画,乃至……京中贵女圈层里流行的一切雅趣、衣饰搭配、言谈举止的规矩尺度。
精致的瑶琴前,岑大家耐心指导着指法。苏浅浅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奏出的音调从生涩渐渐变得流畅。
“县君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一点即通。假以时日,琴艺必能大成。”岑大家抚须赞叹,眼中带着欣赏。
苏浅浅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她抬眸,唇边漾开一个清浅得体的微笑,那笑容标准,却未曾真正抵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与自嘲:“夫子过誉了。浅浅出身乡野,才疏学浅,以往只知田间稼穑、商贾算计。如今蒙受天恩,得以晋身,入京在即,唯恐言行举止有所差池,贻笑大方尚且事小,若是不慎行差踏错,损及家门声誉,便是万死莫赎了。如今只得勤勉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学习的,从来不是附庸风雅,不是为了所谓的才女之名,而是为了武装自己,是为了在踏入那个规矩森严、视礼仪为性命的京城贵族圈时,能拥有一层不被轻易看低、不被轻易抓住把柄的铠甲。这琴棋书画,于她而言,与演武场上的拳脚刀剑,并无本质区别,都是生存与战斗的工具。
生意上,她坐镇锦绣阁后方专属的议事厅,一次次召见从各地赶回的管事。巨大的账本、地图、货物清单铺满了长案。
“南方清岚苑的茶叶,品质必须再提升一个档次,包装要更具匠心,走顶级精品路线。与宋锦浩公子的合作需再深化,可以适当让利,巩固盟友关系。”
“南地及中州的粮行,趁着此次陛下嘉奖、苏家名声大噪的东风,可以谨慎、稳妥地扩大规模,兼并一些有潜力的小粮行,但务必账目清晰,守法经营,绝不能授人以柄。”
“我们锦绣阁的成衣与绣品,要更加注重设计与用料,瞄准京中喜好。另外,之前试制的几款胭脂水粉和香料,继续精进工艺,务求品质卓越,这或许将来能成为我们打入京城贵妇圈层、建立人脉的敲门砖之一。”
她条分缕析,指令清晰明确,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项数据,每一个提议。苏家的商业版图,在她精准的掌控下,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在稳固现有基业的同时,悄然向着更广阔的领域扩张,为即将到来的京师之行,积累着足以令人侧目的雄厚资本与底气。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苏浅浅常常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跳跃的烛光,仔细审视着暗影苑的训练进度、人才引进的名单、生意的扩张报表、家人的健康记录……偶尔,在极度疲惫,心神放松的刹那,她会无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左臂。那里,曾被南下途中无情鞭刑留下的伤痕,在欧神医的精心治疗和空间药泉的滋养下,皮肉早已愈合,只留下几道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印记。但记忆中的痛楚,那种被冤屈、被践踏的屈辱,以及对那个高高在上、甚至连名字都尚未查清的“亲王”的刻骨恨意,却如同最深的烙印,深植于灵魂深处,在每一个这样的寂静夜晚,幽幽地灼烧着她的心。
这一切的殚精竭虑、高速运转的筹谋与辛劳,都被祖父苏正德和母亲柳氏默默看在眼里。
柳氏心疼得无以复加,却深知女儿肩上担子的重量,从不多加劝阻,只是变着法子炖各种滋补的汤水,每晚亲自送到女儿书房,看着她喝下,为她按揉片刻酸胀的肩颈,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最深沉的支持。
而苏正德,则在一次所有核心成员参加的家庭会议上,当着儿子、儿媳、孙辈所有人的面,用他那不容置疑的权威,沉声定调:“浅浅所为,看似严苛,劳师动众,然其深意,皆是为我苏家百年根基、为尔等日后前程计!入京非是坦途,唯有自身筋骨强健,爪牙锋利,方能在风雨中屹立不倒。从今日起,苏家上下,需同心同德,全力配合浅浅一切安排,共度时艰,共赴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