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浅的苏醒,如同在苏家这片沉寂已久的冰原上投下了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压抑的情感。狂喜过后,一种更深的不安开始蔓延。
没有人愿意离开锦绣阁。
柳氏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苏屹安站在床边,目光须臾不离;兄弟们围在四周,眼神里交织着激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就连被请来的王大夫,在仔细诊脉后,虽然连连称奇,说着“脉象虽弱,但生机已复,真是奇迹”,也无法完全驱散众人心头的阴影。
他们怕。
怕这难得的苏醒只是昙花一现,是医书上所说的“回光返照”。怕这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会被一阵微风吹灭,再次坠入无边的黑暗。
最后还是被苏新紧急请来的欧青云,看着这一屋子患得患失、几乎要魔怔的苏家人,捋着胡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多的是动容。
“行了行了!都围在这里像什么话!”欧青云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丫头是真醒了!不是回光返照!她这身子如今虚得像一张纸,需要的是静养,是干净的空气,是循序渐进的调理!你们这一大帮人围在这里,气息混杂,情绪激动,是想让她刚醒过来再累晕过去吗?”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苏浅浅苍白却带着清明的脸上,语气放缓了些:“脉象做不得假,根基虽损,但魂魄已归位,性命无忧了。接下来,就是水滴石穿的功夫,慢慢将养便是。都散了吧,留一两个细心的人伺候就行。”
欧神医的再三保证,像是一颗定心丸,终于让众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苏老爷子深吸一口气,作为一家之主,率先发话:“都听欧神医的!浅浅需要静养,我们别在这里添乱。都先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让浅浅好好休息。”
众人这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缓缓退出了锦绣阁。
柳氏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俯身在女儿额头印下一个颤抖的吻,泪眼婆娑地叮嘱知秋好生照看,这才被苏屹安半扶半抱着带了出去。
一回到自己的正院,屏退了左右,柳氏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她扑进苏屹安的怀里,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哭泣,而是如同江河决堤般,将这一年来所有的恐惧、委屈、愧疚、以及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苏屹安只是紧紧抱着她,红着眼圈,一遍遍地拍着她的背,无声地给予安慰,他自己的肩膀也在微微耸动。这一场痛哭,仿佛洗去了积压一年的阴霾,也让这对夫妻的心,在共同的担忧与喜悦中,靠得更近。
然而,苏家众人的“离去”也只是暂时的。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残星未退。
苏浅浅的锦绣阁外,便已影影绰绰站了好几个人。
苏新作为长子,自觉负有统筹之责,来得最早,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却见苏舟已经抱着手臂,沉默地靠在廊柱下,眼底带着些许青黑,显然也没睡好。
紧接着,苏云也揣着手炉匆匆而来,看到两位兄长,愣了一下,随即默默站到了一旁。
几乎是前后脚,苏杭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里面是他根据新方子熬的极清淡的药膳粥),苏景和苏寒兄弟二人则是一身简便劲装,像是刚晨练结束,额角还带着薄汗,也齐齐赶到。
六兄弟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但眼神里都明白——大家都怕昨晚只是一场梦,都想第一时间确认妹妹是否安好,仿佛在无声地比拼着谁来得更早,谁的牵挂更深。
这略显“幼稚”的举动,却透着最真挚的担忧。
没过多久,苏老夫人也被嬷嬷搀着来了,看到廊下这齐刷刷的六个孙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故意板起脸呵斥道:“一个个像门神似的杵在这里做什么?浅浅需要静养!都给我小声点!欧神医的话都忘了?”
兄弟们连忙垂首噤声,但脚步却没有挪动分毫。
苏老夫人自己却也站在了门口,目光殷切地望着那扇门。
很快,苏老爷子、苏承光夫妇、苏靖和夫妇、以及眼睛依旧红肿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的柳氏和苏屹安,也都陆续到了。锦绣阁外,再次悄无声息地聚集了全家人。
知秋在里面听得动静,轻轻打开门缝,见到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小声道:“老爷、夫人、各位爷、奶奶,小姐……小姐刚醒,精神尚好。”
这句话如同赦令,众人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却又极力克制着,在苏老爷子的示意下,按照长幼顺序,极其轻柔地、鱼贯进入内室。
苏浅浅其实早就醒了,正由着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喂着温水。看到这一大早便全员到齐的家人,她有些无奈,又觉得心底暖融融的。她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一一扫过众人,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很好。
接下来的日子,便形成了一种默契的、温暖的规矩。
每日清晨, 苏家众人必定会齐聚锦绣阁外,等待知秋的消息,然后轮流进去看望苏浅浅片刻,说几句话,哪怕她暂时还不能回应,只是看着她清醒的模样,众人便能安心地去开始一天的事务。
每日傍晚, 无论多忙,大家也都会抽空来道一声晚安,看她睡下才各自散去。
而每日固定的康复时段,则由家人轮流陪伴。
· 柳氏陪伴时,总是最温柔细致的。她会用温热的帕子轻轻给女儿擦脸擦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府里的趣事,或者“老八”又学会了什么新表情,眼神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她不再提过去的伤痛,只专注于眼前的照料,仿佛要将亏欠了一年的母爱,在这段时间里加倍补偿。
· 苏屹安来时,往往会带些新奇但不费神的小玩意儿,或是讲些纳塔城粮行的趣闻,试图逗女儿开心。他看着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甚。
· 苏新作为大哥,陪伴时则更显沉稳。他会简单告知家族产业的近况,让她安心,也会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或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无声地传递着“有大哥在,一切安稳”的信息。
· 苏景和苏寒一同来的次数较多。他们不会说太多嘘寒问暖的话,更多的是用实际行动。苏景会仔细检查窗户是否关严,防止风吹进来;苏寒则会默默调整炭盆的位置,确保温度适宜。他们会简短地汇报暗影苑和护卫队的训练情况,语气铿锵,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 苏杭的到来总是伴随着淡淡的药香。他亲自负责苏浅浅的药膳和康复运动指导。他会极有耐心地引导她做一些简单的手部、足部活动,疏通经络,仔细观察她的每一次细微反应,调整方案。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那是医者对于战胜病魔的执着。
· 苏云则在休憩时,会坐在床边,轻声诵读一些优美的诗词或轻松的游记,用清朗的声音为她驱散病中的烦闷。他看向妹妹的眼神,除了关爱,更多了一份近乎信仰的依赖与感激。
· 而苏舟,这个在人前越发沉稳干练的苏家六爷,只有在单独面对苏浅浅时,才会偶尔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不愿伪装的情绪。他有时会像小时候一样,抱怨某个铺子的管事做事拖沓,或者吐槽某批茶叶品相不佳,虽然语气依旧平淡,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带着点抱怨的眼神,让苏浅浅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有些别扭却真心依赖她的六哥。他从不说什么肉麻的话,但他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倾诉。
在这种细致入微、充满爱意的包围下,苏浅浅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恢复着。虽然依旧虚弱,需要长时间卧床,但脸色渐渐不再那么吓人,眼神也越发清亮有神。
苏府上下,也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冻土,悄然焕发出生机。下人们走路时腰杆挺直了些,脸上也带了笑容,做事更加尽心尽力。府中不再只有药味,也开始重新有了烟火气和偶尔的欢笑声。
枯木逢春,需要的不仅是阳光雨露,更是这寸步不离的守护与浸润到骨子里的温情。两个月的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晨昏定省、温情守候中,静静流淌,滋养着苏浅浅的身体,也愈合着整个苏家曾经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