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沟。
王家小院里,仿佛被抽走了某种鲜活的色彩,重归一种沉闷的平静。
自那日白璃从女学带回大丫小丫,已过去整整两日。
两个孩子再没踏出院门一步,小小的院落里,似乎又回到了白璃降临之前的光景。
大丫依旧每日重复着劈柴、寻摸野菜、帮张氏打下手。
只是那柴刀落下,少了往日的利落劲,多了几分沉闷的拖沓。
她常常对着劈好的柴堆发愣,眼神空茫,不知思绪飘向了何方。
昔日里对读书识字的隐约憧憬,如今化作了沉甸甸的失落,压在她单薄的肩头,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小丫更是没了往日的欢腾。
那些总被她追着满院跑、咯咯直叫的小鸡崽,此刻孤零零地在角落里踱步,小丫却只是蔫蔫地坐在门槛上,小手托着腮,大眼睛里没了神采,连逗弄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整个院子,因了两个女孩的低落,笼上了一层无形的阴霾。
王铁柱看在眼里,憨厚的脸上倒没显出太多担忧。
经历了上次的惊魂,他本就对闺女每日往返县城提心吊胆。
如今“娘”亲自将人带回来,不叫去了,正合他心意。
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他走到大丫身边,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别耷拉着脸了。读书识字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还得走那么远的路,多累得慌。在家多自在啊?帮帮你娘,陪着小丫和奶奶,多好!”
他努力挤出宽慰的笑容。
大丫抬起头,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懂事的、却比哭还难看的笑。
“嗯,爹,我知道。”
声音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那失落,岂是几句话就能轻易抚平的?
王铁柱只当女儿听进去了,呵呵笑着出了门。
张氏默默送他到院门口,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五味杂陈。
作为女子,她远比丈夫更明白读书识字的分量。
男人不读书,还能靠一把子力气养活自己。
可女子这一生,嫁得好不好,几乎就决定了半辈子的苦乐。
识文断字的姑娘,眼界总归宽些,说亲时也能多些底气,嫁入的门第或许能高些。
虽然嫁得好未必等于过得好,但至少……希望总归大些。
小丫年纪还小,或许不懂。
可大丫,已经及笄了!
留在身边的日子,还能有几年?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读书机会,就这么生生断了……
张氏望着越走越远的身影,沉沉叹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命吧?
她转身回院,目光不经意间,正撞上白璃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眸。
张氏心头猛地一哆嗦,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发现,慌忙低下头,脚步加快,逃也似地钻进了灶房,拿起碗碟用力刷洗起来,试图用这单调的声响掩盖内心的纷乱和那丝不敢言说的遗憾。
白璃的目光在张氏仓惶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院子里那个劈柴劈得无精打采的大丫,最后落在门槛上那个蔫头耷脑的小身影上。
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不解,在她那双看透万载岁月的眼眸中流转。
那女学,教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有何值得留恋?
为何她们会如此失落?
尤其是小丫……
白璃甚至对林星瑶生出了些许不满。
女学是她提议兴办的,大丫和小丫也是她让去的。
这两日,她感知到林星瑶过来,都故意在屋里不出去,不见。
借此敲打她一番。
【师姐啊……】无忧的叹息在她识海中幽幽响起,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看来你这两个孙女,心里头是真想去念书啊。】
白璃沉默片刻,才在识海中轻应:【嗯。】
她看着小丫那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心中也难得地泛起一丝犹豫。
这小丫头,是她突破瓶颈的关键……
如此低落下去,是否会影响那份冥冥中的关联?
是否……该将她送回去?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一闪,便被白璃果断掐灭。
那女学,太荒唐了!
让小丫去学那些自轻自贱、甘为附庸的道理?
纵然白璃不在乎小丫的将来,但也绝不能容忍她变成一个只会顺从、失去自我、活得如同奴隶一般!
唯有这一点,绝不允许!
【我明白师姐的顾虑,那女学确实不像话!】
无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劝解的意味。
【可你也看到了,这两个丫头,魂儿都快没了。师姐你不是认准了小丫是突破的契机吗?她这般模样,怕是不行啊。】
白璃:【嗯。】
她承认无忧所言非虚。
无忧沉吟片刻,提议道:【要不……让你那小徒弟去学堂走一趟?让她跟那女先生说道说道,将那教案改了,教点真正有用的东西。改好了,再让两个丫头去学,也不是不行。】
白璃眸光微动,但随即又归于平静:【星瑶现在,怕是没有那个心思。】
【这还不是要怪师姐你?连着两日晾着她,避而不见。现在好了,今日都这个时辰了,她人影都没见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算算时间……那个叫黎心玥的残魂,应该彻底消散了吧?】
白璃的回应依旧淡漠:【嗯。】
【师姐还真是……狠心啊。】无忧叹道,【认准的徒弟,说不要就不要了。其实再给她一次机会,也未尝不可。】
白璃:【会有的。】
【魂都没了,哪还有机会?】
无忧不解,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道:
【难道……师姐是想等她轮回转世,灵智重聚之后,再去寻她,收她为徒?】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合理。
毕竟,一缕残魂确实无法修炼,强行收下也无意义。
等待其转世重生,倒是个法子。
无忧的语气带着点埋怨:【师姐你该跟那小徒弟说清楚才对!现在好了,她估计正伤心呢,说不准还会怨你见死不救。】
白璃不再回应,而是思考其他事情。
此地偏僻,又过于贫穷,学堂所教授的东西自然极差。
若是繁华大城,会不会好些?
……
县衙后宅,气氛压抑。
林星瑶独自坐在窗边,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残缺的玉佩。
从昨夜子时开始,识海深处那熟悉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响起过。
三日之期已满,黎心玥……真的消失了。
她心头像是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带着冰冷的钝痛。
少了一个能随时拌嘴、分享秘密、甚至互相嫌弃的“房客”,这偌大的房间,骤然变得寂静得可怕。
她是去投胎转世了吗?
还是……魂力耗尽,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她满门被灭的惨剧,林星瑶也觉得心头苦涩。
若是投胎,也好……至少,能和她的家人团聚吧?
“大小姐!大小姐!”
门外衙役略显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星瑶迅速收敛起脸上的哀戚,深吸一口气,将那残缺的玉佩重新挂回颈间,紧贴着肌肤。
听说这是黎心玥从小便戴着的家传之物,也是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林星瑶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属于县令千金的沉稳,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黯然。
生活还要继续,县衙每日都有堆积如山的事务等着处理。
衙役禀报:“大小姐,女学那边……那位女先生来了,说有急事求见,看着挺着急的。”
林星瑶微微蹙眉:“让她进来。”
女先生很快被带了进来。
她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闪烁,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一副做错了事、心怀忐忑的模样。
“林小姐……”女先生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出了何事?”林星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是……是关于大丫和小丫……”女先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星瑶的脸色,“她们……已经两日未曾来学堂了。”
她问得极其谨慎,生怕触怒了什么。
林星瑶想起昨日去见师尊的时候,大哥提过一嘴,说师尊不让两个丫头去念书了。
具体原因也说不清,只说是师尊的意思。
“此事我已经知晓。”林星瑶语气平淡,“她们暂时不去女学了。先生不必担忧。”
女先生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甚至挤出讨好的笑容。
她连连点头,随即又试探着问:“那……女学……还继续办下去吗?”
她脸上带着为难:“一开始还有五六个孩子,后来只剩三个,如今就剩下一个四岁半的娃娃了。这孩子年纪实在太小,还没到正经开蒙的时候,教起来也……实在没什么进益。县衙办这女学,只教这么一个奶娃娃,会不会有点……”
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这简直是浪费资源,没有意义。
林星瑶此刻心绪纷乱,黎心玥消散的伤感还未散去,又听了女先生这啰嗦的请示,只觉得心烦意乱,精神也恍惚着。
她根本没仔细听女先生后面的话,只模糊捕捉到“女学是否继续”,下意识地就点了头:“继续办。”
“好,有林小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女先生脸上绽开笑容,仿佛生怕林星瑶反悔,连声道谢后,忙不迭地躬身告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直到女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林星瑶才猛地回过神。
“等等……”
她下意识地开口,却已经晚了。
她还没问清楚大丫小丫不去女学的具体原因,以及那天在学堂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她揉了揉眉心。
罢了……
收拾了一下心情,她准备出门,去柳树沟给师尊请安。
今日,又迟了。
然而,她刚走到后宅院门,就见林正德一脸急色,几乎是跑着冲了过来,嘴里还嚷嚷着:“星瑶!星瑶!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星瑶心头一紧,瞬间绷紧了神经,第一个念头就是:“又有大军杀来了?!”
“不……不是军队!”
林正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摆手,但脸上的焦急丝毫未减。
“是别的事!可也是天大的事啊!”
他喘了几口粗气,急声道:
“城里的商贩,特别是那些外地来的行商,越来越少了!我派人去打探才知道,通往咱们临山县的所有要道,全都设了哨卡!所有运货的商贩,一律禁止进入我们临山县地界!现在的情况是,只许出,不许进啊!”
“什么?!”
林星瑶的瞳孔骤然收缩,方才的伤感和疲惫瞬间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驱散得一干二净!
这绝对是天大的事!
临山县人口暴增,而新开垦的田地才刚刚下种,离秋收还有漫长的好几个月!
全县数万张嘴巴,日常所需,尤其是粮食,几乎完全依赖这些走南闯北的商队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
商路一断,等同于掐断了临山县的生命线!
即便有再多银子都没用!
“那些断了货源的本地商户,没了买卖,等于断了活路啊!好多人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林正德拍着大腿,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现在城里米铺的粮价已经开始悄悄涨了!再这么下去,要出大乱子啊!”
“岂有此理!”林星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怒火升腾。
这哪里是封锁商路?
这分明是要把整个临山县往绝路上逼!
林正德作为临山县的县令,此刻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商路断绝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县城蔓延,恐慌的可能比大军压境时更甚。
大军来了,尚有城墙可依,有仙人可倚。
可断了粮路,那是慢刀子割肉,是要活活饿死一城的人!
“星瑶,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林正德猛地停下脚步,催促道:
“城里的粮食撑不了多久,不赶紧想办法,百姓饿红了眼,到时候……”
林星瑶被他催得心烦意乱,脑子里同样一团乱麻。
黎心玥消散的悲伤还未完全沉淀,师尊连续两日的冷落让她心头沉甸甸的,此刻又压上这关乎数万人生死存亡的滔天巨浪。
临山县还挣扎在温饱线上,哪有余力去对抗外界刻意的封锁?
“爹!你别催了!”
林星瑶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压抑的烦躁。
“我也在想!可这粮食……不是凭空能变出来的!”
“变?变……”
林正德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猛地想起什么,浑浊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
“对了!你师尊!那位仙人!她……她老人家神通广大,能不能……”
林星瑶心头一震。
师尊?
她下意识摸了摸储物戒指。
师尊赐下的那枚戒指里……有米!
虽然当时看着只是小小一堆,可……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
大哥家里那一大海碗的精米!
那也是师尊给的!
吃了几个月,那碗里的米粒……似乎从未见少过!
那米似乎取之不尽,这戒指里的米是不是也……
若真是如此,那临山县的粮食危机,岂不是迎刃而解?!
她眼中重燃希望,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敬畏和顾虑浇灭。
这是师尊给的!
是仙家之物!
她怎敢擅自拿来给全城百姓?
万一触怒了师尊……
“爹!你先别急!我有办法了!但需要去请示师尊!你稳住局面,安抚住人心,我去去就回!”
她必须立刻见到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