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回溯。
王铁柱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踉跄着回到柳树沟。
“铁柱哥?!”
“哎呦!柱子你这是咋整的?”
“天爷!这一身的血!”
“谁干的?谁敢动我们柳树沟的人?!”
村口聚集的人群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不轻,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然而,王铁柱此刻心如火焚,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顾不上解释,也无力解释,浑浊的眼睛里只有自家那座安静院落的方向。
他用力推开试图搀扶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跌跌撞撞地冲向家门。
小院内,张氏正和李婶坐在小凳上,一边择着刚挖的野菜,一边低声聊着家常。
院门被猛地撞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惊得两人差点跳起来。
“孩他爹?!”
张氏一眼看到丈夫浑身尘土、血迹斑斑、脸色惨白如纸的模样,手里的菜篮子“啪嗒”掉在地上,野菜撒了一地。
她尖叫着扑过去,声音都在颤抖。
“你……你这是怎么了?遇到山匪了?”
李婶也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王铁柱。
“快坐下来!这是伤着哪儿了?小张,赶紧,去找郎中!”
王铁柱喘息剧烈,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他猛地抓住张氏和李婶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们吃痛。
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主屋紧闭的房门,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急切。
“娘……快!快叫娘!小丫……大丫……被……被人扣下了!快……快去救人啊!!”
什么?!
张氏瞬间手脚冰凉,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两个女儿……被人抓了?!
王铁柱根本没等张氏回神,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痛,他挣开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主屋门口,“嘭嘭嘭”地用力拍打着门板,嘶声力竭地喊道:
“娘!娘!快去救救小丫和大丫!她们被人抓走了!晚了……晚了就来不及了啊!!”
主屋内。
白璃并未如往常般入定修炼。
她盘膝坐在蒲团上,眼帘低垂,姿态依旧空灵淡泊。
然而,她的心神早已跨越了空间的阻隔,如同无形的神明之眼,牢牢锁定着县城里那辆宽大的马车。
她的“目光”清晰地“看见”了于公公带着几名护卫从马车上下来,徒步走向县衙,也“看见”了马车内,惊魂未定、紧紧相拥的大丫和小丫。
门外的拍打和嘶喊传入耳中,带着绝望。
白璃纤长如羽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却深邃得仿佛能容纳万千星河,里面清晰地映照出王铁柱狼狈焦急的身影,也映照出他灵魂深处那几乎要将自己焚尽的恐惧。
“莫慌。”
白璃的声音清冷、平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镇定感,隔着门板传了出去。
“她们,暂无性命之虞。”
她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说完,她竟再次缓缓阖上了双眸!
“娘?!”
王铁柱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暂无性命之虞?
这……这叫什么话?!
那些人是拿着刀的凶徒!
一看就不是善类!
小丫才多大?大丫刚及笄!落在他们手里,就算不死,那……那后果他根本不敢深想!
情况紧急,一刻也耽误不得啊!
“娘!你听见了吗?!她们被抓了啊!现在……现在去或许还能追上!再晚……再晚她们就要被带出临山县了!到时候山高水远,我们……我们去哪里找啊?!”
王铁柱眼泪都下来的,哀求着。
“求求你了娘!快去救救她们!求你了!”
然而,屋内一片死寂。
白璃甚至连眼睛都未曾再睁开。
院子里,张氏终于从打击中回过神来,恐惧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悲痛和绝望,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瘫软在地。
院门外,那些不放心跟过来的村民们,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
所有人都惊呆了!
“啥?大丫小丫被抓了?!”
“谁?!谁这么大的狗胆!敢抓仙人的孙女?!”
“铁柱都这样了……仙人咋……咋不动啊?”
震惊、愤怒、不解、恐惧……
各种情绪在村民间弥漫开来。
仙人的孙女被抓,这简直是在挑战整个柳树沟的信仰!
但仙人的无动于衷,又让所有人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迷茫。
王铁柱看着那紧闭的、毫无回应的房门,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
娘……不管?
时间如同淬毒的匕首,凌迟着他的心。
身为父亲的本能,最终压倒了绝望。
一股孤狼般的狠劲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来!
好!
你不救!我自己去!
拼了这条贱命,也要把闺女抢回来!
他冲进堂屋,在角落的杂物堆里疯狂翻找,终于摸到了那柄冰冷坚硬的匕首。
粗糙的手指紧紧握住刀柄,仿佛握住了最后的希望和勇气。
他将其狠狠揣进怀里,再次冲出了家门,狂奔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张氏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李婶无措的安慰,以及门外村民压抑的议论和叹息。
主屋内。
白璃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于公公。
看着他进入县衙,看着林星瑶与阿奎对抗。
虽然生涩了些,但她确实调动了灵力。
还不算太笨。
然后,林星瑶束手就擒,再之后……
白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谢家门前,一身素衣的谢云舒被反绑着双手,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她挣扎着,却被两个粗壮的家丁死死按住。
“小姐!放开小姐!”她的贴身丫鬟尖叫着扑上来阻拦。
“滚开!贱婢!再敢多事,我要你的命!”
谢文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和谄媚,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狠狠扇在丫鬟脸上,将她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文轩!你这个孽障!云舒是你妹妹啊!”
谢老夫人哭嚎着上前撕扯谢文轩的衣袖。
“娘!你糊涂啊!”
谢文轩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母亲,声音拔高。
“于公公那是宫里来的天使!是陛下派来的!云舒能被选进宫,那是我们谢家祖上积德,天大的福分!你懂不懂啊?!”
他指着被强行塞进同一辆马车的谢云舒,仿佛在展示一件珍贵的货物。
“你看看云舒这模样!就算不能在宫里一步登天,能混个嫔妃贵人当当,那也是光宗耀祖!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啊!到时候,我们谢家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她横竖都是要嫁人的,入宫侍奉天子,才是对我们谢家最有利的选择!你就别添乱了!”
谢老夫人被儿子推得一个趔趄,哭声戛然而止。
她浑浊的老眼看看儿子那张写满贪婪的脸,又看看那马车的车厢,再看看旁边那位面无表情、眼神阴鸷的“于公公”,脸上的悲痛挣扎了几下,竟然……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她的哭声低了八度,变了一种腔调,开始“埋怨”谢云舒。
“云舒啊……不是娘说你……你说你,先前都跑出去了,怎么……怎么又自己跑回来了呢?这下……唉……”
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近马车车厢,对着于公公挤出几分卑微讨好的笑容。
“公公……老身……老身想跟闺女最后交代几句体己话……您看……”
于公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阿奎。
阿奎上前,手臂的伤似乎经过简单处理,但脸色依旧难看,忍着疼掀开了车帘。
车厢内的景象映入谢老夫人眼中。
除了哭成泪人的女儿谢云舒,竟然还有林县令的女儿林星瑶,双手被缚,面色冰冷,以及紧紧抱在一起、满脸惊恐姑娘和孩子。
谢老夫人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怎么还有个小丫头?
但此刻无暇细想。
她看向谢云舒,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闺女啊……事到如今……娘……娘也做不了主。不过……娘想了想,进宫……其实……也未必是坏事啊……”
她浑浊的眼中闪烁起一种异样的光彩,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
“那可是皇宫!天底下最富贵、最有权势的地方!你想想,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只要你肯用心,讨得陛下的欢心……万一……万一能怀上龙种……那将来……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尊贵无比啊!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比嫁个寻常人家,强了千百倍!”
谢云舒彻底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母亲虽然懦弱,可向来心疼自己,怎么现在……似乎站到大哥那边去了?!
还说什么……怀龙种?!
一股恶心和悲哀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好了!说几句就成了!”
于公公不耐烦地尖声打断。
“时辰不早了,还要赶路!有话以后写信说!”
他示意放下帘子,自己也嫌车厢拥挤,让一个护卫下马去协助车夫,将那匹空出来的马让给他骑。
帘子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目光。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碌碌的车轮声碾压着青石板路,也碾压着车内外几颗伤痕累累的心。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多数人对谢家的行径摇头叹息,有同情、也有艳羡。
柳树沟,主屋内。
白璃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带着明显焦急和不满的少年意念,在她识海中悄然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
【师姐!你就真这么眼睁睁看着?!不去阻止吗?!】
无忧的魂力波动显得异常虚弱,仿佛风中残烛。
白璃的意念古井无波。
【醒了?】
【……】
无忧被这平淡的一句噎了一下,随即更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师姐!你的两个孙女!还有你收的小弟子!都要被那腌臜阉狗抓走了!还有你那傻儿子王铁柱!我刚“看”到他了,一身是血,正往谢家那边赶呢!就快碰上了!他那样子,再被打一顿,可真要没命了!你快出手啊!】
白璃的意念依旧平静。
【无妨。暂无性命之忧。】
无忧急了。
【暂无性命之忧就不用管了吗?!师姐!你说过庇护他们一家不受强权欺凌,这话难道是说着玩的?现在强权都骑到头上抓人了!还有那小丫头,吓成那样!惊吓难道不是伤害?!你那儿子,挨揍难道不是伤害?!你……你不能这么冷眼旁观啊!】
他试图用白璃当初的承诺来激将她。
白璃的意念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却并非被说动,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淡漠。
【非是旁观。乃磨砺必经。凡胎肉体,七情六欲,忧怖惊惧,离合悲欢……此间种种,皆是修行路上不可或缺之尘沙。于星瑶而言,此番遭际,尤是砥砺道心之良机。强权临身,方知力量可贵,至亲受胁,乃明守护之重。温室之花,难历风雪。】
这番话,冷静得近乎残酷。
将凡人的苦难,视作修行路上的磨刀石。
无忧被堵得一时语塞。
【你……师姐!你……唉!】
他知道白璃所言,从修行角度来看,确实有其道理。
但若是换位思考,看着自己的孙辈、弟子,看着儿子拖着残躯奔向绝路,他依然难以接受这种高高在上的“历练”方式。
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白璃的“目光”跟随马车,来到临山县的城门前!
那里,一身褴褛、血迹斑斑、气喘如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王铁柱,竟然抢在马车出城前,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路中央!
他像一头野兽,面对着碾压而来的马车和马上气势汹汹的护卫,猛地从怀里抽出了那柄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的匕首!
他双手紧握刀柄,尽管双臂都在颤抖,却用尽全身力气将其对准了马车头,对准了马背上那个眼神阴冷的于公公!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父亲最原始的保护欲。
“站……站住!!”
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
“放……放了我女儿!否则……否则老子今天……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也不让你们……走!!”
城门口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被这突然杀出的、如同血人般的汉子吸引。
马车内,王大丫听到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发出凄厉的哭喊。
“爹!!!”
林星瑶的心也瞬间沉到了谷底,急声高呼:“大哥!快走!回去找师尊!!”
马背上,于公公也被这不要命的拦路虎惊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
“你这刁民,还敢回来!!阿奎!!”
阿奎打马上前,看着王铁柱那副重伤濒死还妄图螳臂当车的模样,脸上满是鄙夷和不耐烦。
他在林星瑶那里吃了大亏,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
“别挡着钦差大人的路!否则,格杀勿论!”
阿奎厉声呵斥,手中的腰刀已然出鞘半寸,寒光慑人。
王铁柱充耳不闻,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阿奎,紧握的匕首又抬高了几分,摆明了绝不退让!
“爹!不要啊!!”
王大丫在车厢里哭喊着挣扎,却被绳索牢牢捆缚。
“看来之前是打轻了!”阿奎眼中凶光暴涨。
于公公的尖叫声同时响起:“废什么话!别耽误时辰!!”
阿奎再不犹豫,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前冲,他手中的腰刀借着马力,化作一道刺目的寒芒,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自上而下,朝着王铁柱的头颅和肩膀的连接处,狠狠地斜劈而下!
这一刀,快!狠!绝!
务求一击毙命,震慑宵小!
马车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四女只能焦急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锵——!!!!
一声刺耳到让人头皮炸裂、牙齿发酸的金铁剧烈交鸣声,猛然响起!
“爹!!!”
王大丫绝望的哭喊撕裂了空气!
“大哥!!!” 林星瑶目眦欲裂!
车帘缝隙中,谢云舒和王小丫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