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宅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林正德心底的冰凉。
赵翊大马金刀地坐在客位主宾的位置上，姿态闲适，甚至带着几分“自来熟”的随和，端着茶盏，与林正德谈笑风生。
话题从边塞风光扯到临山风物，看似随意，却字字机锋。
林正德面上堆着笑，后背的官袍却已被冷汗浸湿。
他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少将军，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带着探究地扫过安静坐在下首的林星瑶。
这眼神……
林正德心头猛地一跳。
莫非这少将军对星瑶有意？
是了！
若非如此，他为何出手相救，今日又如此“巧合”地出现在县衙解围？
林正德越想越觉得可能，脸色不由得变幻起来，忧虑中又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若真能攀上镇西军这根高枝……
黎心玥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父亲目光和神色的异样。
她心中警铃大作，这误会可要不得！
黎心玥立刻开口，声音清冷，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疏离。
“父亲，这位便是前日女儿被歹人掳走时，于半道出手相救的恩人。若非少将军仗义援手，女儿恐怕难以脱险。”
林正德闻言，“恍然大悟”，连忙起身，对着赵翊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哎呀！原来是少将军救了小女！下官感激涕零！此恩此德，我林正德没齿难忘！”
他姿态做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官场特有的试探，委婉问道：
“只是……不知少将军此次莅临敝县，除了游历，可还有其他……指教？”
这话问得实在太拙劣，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那潜台词几乎呼之欲出。
你镇西军少将军，跑到我这小破县城来到底想干嘛？
赵翊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目光在林正德略显窘迫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若有若无地掠过黎心玥，才慢悠悠道：
“林大人不必紧张。军营里待得烦闷，出来透透气罢了。途中偶遇令嫒遇险，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本想着在贵县游览几日便回去……”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了些许冷意。
“只是没想到，贵县治理似乎……颇有隐忧？竟有百姓聚众围堵县衙，险些酿成民变。这等场面，在边境重地，可是大忌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林大人，这临山县，你在百姓心中的威信，似乎……不太够用？”
林正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被当众点破治理无方，还是被一位手握重兵的少将军点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嗫嚅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赵翊仿佛没看到他的难堪，继续问道：
“对了，方才那般乱局，为何不见县中武装力量出面弹压？城防如此松懈，若真有流寇或敌国细作混入煽动，岂非顷刻间便可翻天覆地？”
林正德闻言，只剩下满腹苦涩与无奈。
“少将军有所不知啊！临山县贫苦，衙役满打满算不过几十人。如今流民涌入，四处都需要人手维持，早已捉襟见肘了。至于巡检司……倒是有近百弓兵，可他们……他们只听命于府台大人调遣！”
他压低声音，带着惶恐和怨怼。
“自打……成王殿下入主京城之后，府台那边动作频频，巡检司的人马……据说也调走了。如今这临山县，实在是……无兵可用啊！”
赵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点头。
“原来如此……无兵可用……”
一旁的黎心玥忍不住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待开春之后，县衙财政好转，或可多招募些衙役壮班，治安问题应能缓解。”
“衙役？”
赵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一群只有蛮力的庄稼汉，吓唬吓唬小贼尚可。真遇上硬茬子，或是今日这等乱象，他们除了添乱，还能有何作为？”
他目光扫过脸色更加难看的林正德，又瞥了一眼眉头微蹙的黎心玥，图穷匕见，语气变得强势起来。
“这样吧。眼下局势不稳，民变风险未消。临山县的城防与治安，暂时由我镇西军接管。如何？”
轰！
如同惊雷在暖阁内炸响！
林正德只觉得一股寒气升起，整个人如坠冰窟！
镇西军接管县城防务？！
这……这哪里是帮忙，这分明是……鸠占鹊巢！
是要将整个临山县置于镇西军的刀锋之下啊！
他与黎心玥骇然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惊悚与难以置信！
赵翊刚才所说的话，与谋反无异了。
【他疯了吗？！】
识海中，林星瑶的灵魂瞬间警觉。
控制一座毫无战略价值的小县城？
难道是为了那点流民和土地吗？
上头有府台，府台背后是成王！
成王现在掌控朝堂！
镇西军难道敢公然撕破脸，为了一个临山县和成王叫板？！
这根本说不通啊！
他到底想干什么？！
黎心玥同样心念电转，赵翊的举动完全超出了常理，充满了难以揣测的危险气息。
林正德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发颤。
“少……少将军，这……这如何使得？府台大人那边若是怪罪下来……”
“府台怪罪？”
赵翊轻笑一声，那笑容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带着洞穿一切的玩味。
“林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怕府台怪罪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正德的心口！
是啊！
他早就违抗了府台征粮征兵的严令！
之前府台派人来捉拿，若非赵翊“恰好”出现，女儿早已遭殃！
府台大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开春之后，定会派来更强大的力量，到时候，他林正德，乃至整个临山县，恐怕都……
与其坐等府台来清算，不如……
抓住眼前这根看似强大的救命稻草？
哪怕这稻草本身可能带着剧毒！
啪！
林正德猛地一拍桌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命运的选择。
“好！下官……下官代临山县百姓，多谢少将军援手！城防之事，就有劳少将军了！”
【爹！】
识海中，林星瑶惊骇欲绝的灵魂呐喊几乎要冲破黎心玥的喉咙！
你怎么能答应？！
还没弄清楚他的目的！
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啊！
黎心玥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但林星瑶的惊怒过后，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不答应……又能如何？】
林星瑶的灵魂在颤抖，镇西军铁蹄真要踏来，拿什么挡？
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现在答应，至少明面上，镇西军成了临山县的‘保护者’。
等府台的人真来了，有这层虎皮在，或许……或许还能周旋一二，争取一线生机？
这念头带着绝望的侥幸，却也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好处”。
黎心玥沉默着，没有将林星瑶的惊怒表现出来。
她看着林正德那张瞬间萎靡了许多、带着赌徒般决绝神色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平日里优柔寡断的父亲，在生死存亡的巨大压力下，竟展现出了如此“魄力”，只是这“魄力”的结果，吉凶难料。
赵翊似乎对林正德的“识相”很满意，脸上笑容加深。
“林大人深明大义，本将佩服。”
眼看窗外日影西斜，暮色渐浓。
林星瑶心中记挂着柳树沟的晨昏定省，立刻催促黎心玥起身。
“父亲，少将军，时候不早，我还有些要事需去处理，先行告退。”
赵翊挑眉：“哦？林姑娘要去何处？天色将晚，路上怕不安全。”
“柳树沟。”
黎心玥言简意赅，不欲多谈，福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开。
赵翊却也跟着站了起来，动作快得让黎心玥和林正德都愣了一下。
“柳树沟？正好本将也无事，便送林姑娘一程吧。也顺道看看这临山乡野风貌。”
他语气自然，仿佛理所当然。
黎心玥蹙眉，刚想拒绝，识海中林星瑶的声音急促响起。
【黎姐姐！他是少将军，手握生杀大权，心高气傲！我们得罪不起！路上小心应对便是！】
无奈，黎心玥只得微微颔首：“有劳少将军。”
赵翊的下属跟在后面，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无奈。
早上刚去过，这傍晚天都快黑了又要去？
那穷山沟到底有什么魔力？
少将军对这林姑娘的关注，也太过反常了些！
三人离开县衙，踏上了通往柳树沟的乡间土路。
寒风卷着地上的残雪，刮在脸上生疼。
路上，赵翊显然没打算安静赶路。
“林姑娘去柳树沟，所为何事？如此急切？”他状似随意地问。
黎心玥目不斜视：“私事。”
“哦？莫非是探望什么人？”
“……算是。”黎心玥含糊其辞。
“林姑娘似乎对柳树沟颇为上心？”
“……”
黎心玥的沉默让气氛有些僵硬。
识海中，林星瑶急得不行。
【黎姐姐！别太冷着他了！问什么就简单答什么！】
黎心玥心中不耐，但为了大局，只得压下性子，尽量平静地回答。
“去给师父请安。”
“师父？！”
赵翊的脚步猛地一顿，连他身后那一直板着脸的下属也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两人几乎同时，目光如探照灯般聚焦在黎心玥身上，上下审视。
这姑娘，怎么看都是个养在深闺、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家小姐！
她居然有师父？
教她什么？
女红？
诗词？
哪需要天天跑这么远请安？
难不成是教种地？
赵翊眼中精光闪烁，追问道：“不知尊师……教授何种技艺？”
黎心玥：“……不知。”
“不知？”
赵翊的疑惑更深了。
连师父教什么都不知道，就如此恭敬地晨昏定省？
这不合常理！
他直觉这“师父”绝不简单！
难道……是那神奇玉牌的来源？
他立刻试探：“前日见姑娘怀中玉牌，神异非凡，竟能挡下利刃……莫非，也是尊师所赐？”
黎心玥闻言，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她下意识地在心里问林星瑶。
【这能说吗？】
林星瑶也犯了难。
那玉牌确实神异非凡，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现在想隐瞒也没有意义了，毕竟都已经被赵翊看到了。
【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最好别起什么歹心，否则一定会后悔的。】
“是。”黎心玥点头承认。
赵翊心头剧震！
果然！
那能抵挡刀兵的玉牌，真的出自那位“师父”之手！
他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一个世外高人、隐士奇侠的形象。
能制作如此神物者，必然是惊天动地的人物！
难怪林星瑶如此恭敬！
他忍不住感慨：“令师……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奇人异士！或是武道通玄的绝顶高手！”
提到白璃，林星瑶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崇拜与孺慕之情，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黎心玥根本无法完全压制，只见她的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眼眸亮得惊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师父她……自然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无人能及！”
这语气中的笃定与骄傲，完全发自肺腑，毫无作伪。
黎心玥心中一动，觉得这是个“敲打”一下这个自视甚高的少将军的好机会，也顺势接口，语气带着些独属于贵族千金的轻慢。
“师父之能，深不可测。少将军虽武艺高强，但在我师父面前……”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你连一招都接不住！
赵翊的下属闻言，再也忍不住。
少将军总将那玉牌挂在嘴边，神神叨叨的，世间哪有那样神奇的东西，准是少将军看错了，或是这林姑娘的障眼法！
他嗤笑一声，忙道：
“呵！林姑娘未免太过夸大其词！我家少将军的武艺，在军中罕逢敌手！即便真是武林高手，也不可能……”
“住口。”
赵翊却沉声喝止了下属。
他非但没有动怒，眼中反而燃起了更加炽热的光芒！
林星瑶提到师父时那种发自灵魂的崇拜和黎心玥话语中的“轻视”，不仅没让他觉得被冒犯，反而彻底坐实了那位“师父”的非凡！
“林姑娘所言，赵某深信不疑。”
赵翊语气郑重，眼中充满了向往。
“能制作出那般神物玉牌的前辈高人，其境界，岂是我等凡俗武夫所能揣度的？今日能随林姑娘前往拜见，实乃赵某三生有幸！”
他此刻是真真切切地想去柳树沟了！
结识那位神秘高人，或许是他此行最大的机缘！
早前竟然错过一次，实在不该。
若能得高人青睐，甚至……窥得那玉牌的一丝奥秘……镇西军的未来，他赵翊的未来，都将不可限量！
黎心玥看着赵翊眼中毫不掩饰的灼热与期待，心中暗自皱眉，但也无法再说什么。
有了赵翊主仆同行，这一路不再枯燥。
赵翊兴致勃勃地询问关于那位“高人师父”的点点滴滴，虽然黎心玥和林星瑶都语焉不详，或避重就轻，时间倒也过得快了些。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只余下一抹暗淡的血色残霞涂抹在天际。
柳树沟的轮廓已在暮色中隐约可见。
然而，距离村口不远，前方开路的赵翊下属突然停住脚步，鼻子用力嗅了嗅，脸色骤变！
“少将军！有烟味！很浓！”
赵翊和黎心玥同时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柳树沟方向，原本应该被暮色笼罩的天空，此刻竟被一片不祥的、翻滚的浓烟所笼罩！
那浓烟如同狰狞的巨兽，在越来越深的夜色背景下，被下方冲天的火光映照得一片赤红！
滚滚烟尘混杂着刺鼻的焦糊味，正被寒风裹挟着，扑面而来！
“失火了？！”赵翊眼神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