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血腥气被凛冽山风卷走,只余下青石板缝隙里暗红的印记,以及远处零星几声压抑的痛哼。
白璃牵着两个孙女,步履从容,如同踏过自家后院的闲庭信步。
小丫已止了哭,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宏伟得超出她想象的殿宇楼阁,小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大眼睛里却盛满了新奇。
大丫则截然相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频频回头,看向远处那些挣扎着、勉强坐起或相互搀扶的道士,眼中充满了不忍和恐惧。
“奶奶……”
大丫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颤音。
“那些人……流了好多血……真……真的不要紧吗?”
她想起村里有人摔伤,没过几天就高烧不退没了气息的旧事。
白璃的目光平视着前方越来越近、仿佛连接着天际的巍峨主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皮肉筋骨之损,脏腑震荡之痛,死不了。”
她甚至吝啬于给予更多的解释。
数月前,她破关而出,神念如潮水般铺展,瞬间便“看”到了这些身着道袍、在宗门圣地活动的人影。
彼时,她刚从沉眠中挣脱,心神尚在天地大道的余韵中震荡,对这些蝼蚁般的存在并未过多关注。
只当是漫长岁月后,宗门自行收拢的、传承下来的弟子。
可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灵气稀薄如斯,天地枷锁沉重得令人窒息。
这些人口称“白云观弟子”,体内却空空荡荡,莫说筑基,连一丝像样的灵力都无!
所演练的,不过是些粗浅得可笑的凡俗拳脚把式,动作僵硬刻板,匠气十足。
单论那点微末的“修为”,恐怕连那个每日在雪地里枯坐、资质平平的林星瑶都远远不如!
他们,为何要将“凌云宗”改为“白云观”?
是传承出现了偏差吗?
他们真的是凌云宗的后裔?
是继承了师尊道统的薪火?
白璃无法确定。
万载岁月,沧海桑田,足以湮灭太多传承。
她闭关前,宗门便已衰败,如今这般凋零,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
宗门自有规矩!
凌云圣地,自有其不容亵渎的铁律!
自十万年前,她白璃之名响彻诸天,执掌宗门刑律。
师尊坐化后,她便是这凌云宗唯一的擎天玉柱!
敢对她白璃口出狂言、意图围攻者,自师尊仙逝那日起,便已绝迹于星河!
这方天地,无人再有此胆魄!
今日这些“后辈弟子”,胆敢如此放肆,仅是重伤而未当场镇杀,已是她十万年沉寂后,念及同门一场,给予的莫大恩典!
大丫的心却沉得更深了。
皮肉筋骨之损?脏腑震荡?
这听起来就骇人听闻!
她不懂什么修行,只觉眼前这地方,殿宇比县城里最有钱的老爷家还要气派百倍千倍,住在这里的,恐怕是比县太爷还要大得多的官老爷!
私闯禁地,打伤守卫,这……这简直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她眼前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日全村惨死的血腥画面,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万一……万一这里的老爷震怒,奶奶会不会又要……大开杀戒?
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手脚冰凉,只能麻木地跟着,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小丫完全不懂姐姐的恐惧,她仰着小脑袋,看着那高耸入云的飞檐和巨大的殿门,发出稚嫩的惊叹。
“哇!好高呀!奶奶,里面是不是住着神仙?”她晃着白璃的手,“小丫能进去看看吗?”
宏伟的主殿投下巨大的阴影,越发显得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渺小之感。
然而,就在这仙宫般的建筑群旁边,几间青砖灰瓦、明显是新盖的普通房舍,如同丑陋的疥疮,突兀地杵在那里。
虽然比柳树沟的土房好上不少,但与周遭的仙家气象相比,简直粗鄙不堪,格格不入。
就在此时,那几间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先前跑去报信的年轻道士率先冲了出来,身后跟着四五个人。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藏青色道袍、头戴混元巾的中年男子,面皮白净,留着三绺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一出来,目光便如鹰隼般扫向广场中央的白璃三人。
“师父!就是她!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偏殿附近,又突然消失的那个白发女人!”
报信的道士指着白璃,声音带着急切和邀功的意味。
被称为师父的中年道士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锁定了白璃。
当看清白璃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一头如雪银丝,以及那清冷得不似凡尘的容颜,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浓浓的疑虑取代。
再看到她身边那两个穿着粗布旧袄的女子,一看就是乡下丫头,他紧绷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下来。
原来如此!
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误闯仙家福地的富家小姐罢了!
想必是听说了白云观的名头,想来寻个清静或是求个仙缘?
赵清风心头大定,甚至生出一丝优越感。
他整了整道袍,抚平袖口的褶皱,脸上挂起世外高人惯有的、悲悯中带着疏离的微笑,带着几名弟子,不疾不徐地迎了上去。
一名弟子抢先几步,挡在白璃前方,挺直腰板,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无量天尊!三位善信止步!此乃白云观清修圣地,非请勿入!若是想寻仙访道、另觅山头开宗立派,还请移步他处!此地已有真仙坐镇,不容他人染指!”
话语间,已将白璃定性为不知深浅、想来抢地盘的愣头青。
赵清风踱步上前,站在弟子身后,一手负后,一手轻捋长须,气度俨然,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贫道赵清风,忝为白云观观主,道号玄微。不知三位善信远道而来,是有何难解之事相求,还是……”
他目光扫过大丫和小丫洗得发白的旧衣,又掠过白璃那张过于年轻的脸。
“……流落在外,无家可归?修道之人慈悲为怀,若有难处,不妨直言。力所能及之处,贫道自当援手。”
他姿态摆得极高,仿佛云端的神只俯视着迷途的羔羊,话语里施舍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师父!您快看那边!”
一个眼尖的弟子突然失声惊叫,手指颤抖地指向广场边缘。
赵清风和其余弟子顺着望去,只见先前在广场上扫地练功的弟子们,此刻竟三三两两瘫倒在地,有的痛苦呻吟,有的勉强挣扎坐起,人人带伤,血迹斑斑!
哪里还有半分仙门弟子的从容?
与眼前这白发女子三人的闲适形成刺目对比!
气氛瞬间凝滞!
赵清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他猛地看向白璃,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和警惕。
大意了!
这女人……绝非善类!
白璃却仿佛没看到赵清风骤变的脸色。
她清冷的目光落在赵清风身上,带着一种穿透万古的审视,终于开口,问出了萦绕心头许久的疑惑。
“汝,是哪一脉的弟子?”
“噗嗤!”
“哈哈哈!”
“哪一脉?这女人莫不是失心疯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弟子们忍俊不禁的哄堂大笑。
他们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
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女人,闯进他们的地盘,打伤他们的人,居然还敢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问他们师承哪一脉?
她以为她是谁?
是道门祖师吗?
赵清风也气极反笑,方才的警惕被荒谬感冲淡了几分。
他挺直腰杆,下巴微抬,带着开宗立派者的自矜与傲然。
“姑娘说笑了。贫道赵清风,乃白云观开派祖师!此地,便是贫道一手创立的道场根基!何来师承哪一脉之说?”
“开派祖师?”
白璃清冷的眉宇间,那丝疑惑瞬间化为实质的冰寒!
凌云宗门规宽松,允许弟子学成下山,自立门户,但从未、也绝不可能允许任何人在宗门圣地、在师尊传下的基业上,鸠占鹊巢,开门立派!
此乃,倒反天罡!
是对她师尊、对凌云宗数万载道统的亵渎!
“汝,再说一遍。”
白璃的声音陡然沉下,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寒潮般悄然弥漫开来!
赵清风身后的弟子们却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里。
见白璃似乎被“开派祖师”的名头“震住”,更加肆无忌惮。
“嘿!吓傻了是吧?”
一个面相油滑的弟子见白璃脸色冰寒,还以为她被师父的名头吓住,更加得意,甚至带上了几分轻佻。
“姑娘,听好了!我们师父,就是这白云观的开山祖师爷!如假包换!识相的,赶紧磕头认错!师父他老人家慈悲,或许还能收留你们……”
他目光在白璃清绝的容颜和大丫虽显稚嫩却已初具少女轮廓的身姿上扫过,嘿嘿一笑。
“我们白云观正缺几个洒扫、奉香的女弟子呢!至于这小丫头嘛……”
他瞥了一眼懵懂的小丫。
“先养着,过几年再拜师也不迟!这可是天大的造化啊!”
“是啊是啊!观里多个女弟子,也多点人气儿!”
另一个弟子帮腔,眼神在白璃和大丫身上乱瞟。
赵清风听着弟子们越说越不像话,眉头微皱,但想到白云观确实人丁稀薄,若能收下这气质不俗的白发女子和那个已显清秀的大丫头,倒也不算坏事。
他捋了捋胡须,正想开口说几句场面话,比如“入我门下,需守清规”云云,借机敲打一下弟子的口无遮拦。
“白云观是什么呀?”
小丫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白璃,大眼睛里满是懵懂的好奇。
就在小丫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无比的骨骼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赵清风脸上那点刚浮起的、带着算计的从容笑意瞬间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他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狠狠砸在他的双膝上!
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