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刚撕开柳树沟的薄雾,王家小院已弥漫着饭食的微甜香气。
张氏在灶前忙碌,大丫低头默默添柴,火星噼啪。
王铁柱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焦躁地转着圈,目光一次次投向院外那条覆着薄霜、空荡荡的村道,几乎要把泥地踏出坑来。
“昭告天下,邀天下人来贺!”
白璃昨日那轻描淡写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如同千斤巨石压在他心口。
他苦劝了许久都没用。
可他就是个泥腿子,拿什么去昭告天下?
拿锄头还是拿扁担?
他全部的指望,此刻都系在那个每天雷打不动、早早便来院中枯坐的县令千金身上
林星瑶是娘的徒弟,她的话,娘总能听进去几分吧?
可今日,日头都爬上了东边矮墙,那条熟悉的身影却迟迟未见。
“吱呀”一声,主屋门开。
白璃缓步而出,周身气息比清晨的霜气更寒。
小丫揉着惺忪睡眼,像只刚出窝的小雀儿,立刻黏上去抱住了她的腿,奶声奶气地唤着“奶奶”。
白璃垂眸,指尖拂过小丫细软的头发。
“怪事……”
王铁柱心里咯噔一下,低声嘟囔。
张氏端着一盆热水出来,也蹙紧了眉。
“怎么还没来?这……这不应该啊!”
“莫不是……受不了这每日雪地枯坐的苦,不来了?”
王铁柱声音发涩,说出最坏的猜想。
这念头像冰水浇头,让他手脚发凉。
张氏连忙摇头:“不会不会!她那么坚持,好不容易成功了,怎么会放弃呢?许是……许是家里有急事绊住了?又或是……这几天雪地里坐着,到底寒气重,染了风寒?”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
“这数九寒冬的多冻人,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王铁柱点头:“对!定是病了!我这就去看看!”
他心急如焚,连早饭也顾不上了,抓起门边的旧袄子往身上一裹,拔腿就朝院外冲去。
“等等!吃了再……”
张氏的喊声被他抛在身后。
就在这时,石桌前的白璃忽然站起身。
她的目光并未追随王铁柱,而是直指灶房里忙碌的身影。
“汝,随吾出门。”
大丫正往灶膛里塞柴火的手猛地顿住,惊愕地抬头。
“奶……奶奶?去哪?早饭快好了,要不……吃了再走?”
她声音细弱,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饭食,稍后。”
张氏急了,几步追到白璃身边。
“娘!你等等!万一林……小妹来了,你又不在,铁柱也出去了,这……”
白璃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冰珠般的话语砸在张氏心头。
“她,今日不会来。”
“奶奶!”
小丫一看白璃要走,急了,迈着小短腿就追。
可白璃步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转眼已出了院门。
小丫追到门口,只看到奶奶和姐姐的背影,连头都没回一下。
被抛弃感觉瞬间攫住了小丫头。
“哇!!!”
“奶奶!!”
“我要奶奶!!”
惊天动地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张氏心疼得赶紧去抱,连声哄着。
白璃的背影在院门外顿住。
她缓缓转过身,晨光勾勒出她清冷绝伦的侧影。
她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静静看着门口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
她伸出了手,对着小丫的方向。
小丫挂着满脸泪痕,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踉跄着扑向白璃,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了那几根微凉的手指,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委屈的小声抽泣。
张氏这才敢喘口气,追到近前,看着白璃牵住了小丫,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另一半却提得更高。
“娘…您这是要带她们去哪儿啊?”张氏忐忑地问。
白璃的目光从小丫脸上移开,扫过张氏,理所当然的吩咐着。
“汝留下,寻些仆役。”
张氏整个人都懵了!
他们家这情况,平日里油盐都算计着用,让她去找仆人?
这比王铁柱去“昭告天下”听着还离谱!
“娘……这仆役……”
张氏嘴唇哆嗦着,想解释自家境况,想问问去哪里找、拿什么养。
然而,白璃根本没有给她问出口的机会。
就在张氏话音未落之际,白璃一手牵着还在抽噎的小丫,另一手衣袖似是无意地拂过大丫的手臂。
呼——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微风拂过张氏的脸颊。
下一瞬,她眼前一花。
眼前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呆立当场,耳边仿佛还残留着小丫抽泣的尾音!
……
凛冽的山风呼啸着灌入耳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草木的清气。
大丫只觉得眼前骤然一花,脚下是坚硬的、带着岁月风霜痕迹的石阶,周遭熟悉的农家院落被一片苍茫的云海和嶙峋的山石取代。
身前,矗立着一座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古朴大门!
那门高逾数丈,门框上缠绕着虬结如龙的枯藤,门楣正中,悬挂着一块同样古朴厚重的巨大石匾。
匾上刻了三个气势磅礴的奇异文字,笔画扭曲如龙蛇盘踞,透着一股苍茫古老的意味。
小丫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她茫然地眨巴着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小手紧紧攥着白璃冰凉的手指。
虽然陌生,但奶奶和大姐都在身边,她便觉得安心,那点残存的委屈也被新奇感压了下去。
而大丫的反应比小丫剧烈得多。
她可是眼睁睁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般剧烈晃动、扭曲、模糊,最终在眼前彻底崩碎!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这云遮雾绕、寒风呼啸的绝巅险境!
她脸色煞白如雪,双腿发软,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才没瘫倒在地,看向身边白璃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移形换影!缩地成寸!
她虽然不懂修行,但乡野间神仙精怪的传说听了太多。
唯有白璃,毫无波澜。
她只是静静地仰望着那石门上的匾额,眼神深邃,仿佛在辨认着极其久远的记忆。
那三个古体大字“凌云宗”,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丝涟漪。
万年光阴,沧海桑田,山门依旧,气息却已陌生得紧。
“奶奶……这里好高。”
小丫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小手更紧地攥着白璃冰凉的手指,好奇又带点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翻滚的云海和下方深不见底的悬崖。
大丫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僵硬地跟在白璃身后半步,目光惊惶地扫过身后,一条陡峭得令人眩晕的阶梯,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巨蟒,蜿蜒着探入下方浓得化不开的云雾之中,根本看不到尽头!
仅仅是瞥一眼,大丫就觉得头晕目眩,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白璃的目光终于从匾额上收回,眼底那一丝追忆的涟漪也归于沉寂。
她不再停留,牵着小丫,迈步跨过了那高大得如同天门般的门槛。
门内,豁然开朗!
入眼是一片极其开阔、以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广场,比柳树沟整个村子加起来还要大上数倍!
广场尽头,依着险峻山势,矗立着一片连绵起伏、飞檐斗拱的宏伟建筑群,青砖黛瓦,雕梁画栋,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庄严神圣又飘渺出尘的气息。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琉璃瓦上洒下点点碎金,更添几分仙家气象。
此刻的广场上,人影稀疏。
几个穿着灰色或青色道袍的人影,有的在角落慢悠悠地挥动着大扫帚清扫落叶,有的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摆着一些缓慢而古怪的姿势,像是在……练功?
大丫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这难道就是老人们说的……神仙住的地方?
白璃三人的突兀出现,终于打破了广场上的沉寂。
一个正在扫地的灰袍道人无意间抬头,目光扫过白璃的脸,猛地一僵!
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如同见了鬼魅,失声惊叫起来。
“她……是她!那个女人……她又回来了!”
这一声惊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几个月前,白璃突然出现在主殿附近,闲庭信步,像是在观摩。
然后又神奇的消失了。
有人闯入,却浑然不知,他们所有人都被观主处罚清扫。
“什么?!”
“在哪里?”
“拦住她!快!”
所有在广场上的人瞬间被惊动!
扫地的扔下工具,练功的收势急奔,七八道人影迅速从不同方向聚拢过来,脸上带着惊疑、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有人反应极快,拔腿就朝着广场尽头那座最高、最宏伟的主殿方向狂奔而去,显然是去报信。
其余人则迅速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朝着白璃三人围拢过来,试图阻挡她们的去路。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道士,他面色冷峻,眼神锐利,显然是这群人中地位较高者。
他隔着十几步远便厉声呵斥,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
“站住!来者何人?白云观乃清修之地!岂容尔等擅闯?念在尔等女流之辈,还带着稚童,速速退去!否则,休怪贫道不客气!”
他语气严厉,带着“世外高人”面对凡俗时惯有的傲慢。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当他看清白璃那张清冷得不似凡尘的面容,那严厉的呵斥声戛然而止。
山羊胡道士的眼中瞬间被一种纯粹的、近乎呆滞的惊艳所取代,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后续的威胁都忘了说出口。
大丫被这阵势吓得脸色惨白,心脏狂跳,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白璃身后缩了缩,几乎要把自己藏起来。
小丫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氛,小手把白璃的衣角攥得更紧,小脸埋在白璃的裙裾间,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白璃却仿佛没听见那呵斥,没看见那围拢的人墙。
她步履从容,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主殿方向走去。
那姿态,如同在自家庭院散步。
“大胆!”
山羊胡道士被这赤裸裸的无视激怒了,从惊艳中回神,羞恼交加,厉喝一声。
“布阵!拦住她!”
包围圈瞬间收紧!
七八个道士身形闪动,或持拂尘,或拔剑,瞬间封死了白璃前后左右所有去路!
山羊胡道士站在白璃正前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姑娘是聋了不成?贫道再说最后一遍!此乃白云观,不是观光地!莫说是你,即便是当朝皇帝御驾亲临,也需在观外递帖通传,得观主恩准方可入内!再不退去,休怪我等行雷霆手段!”
他色厉内荏,试图用威名压人。
白璃终于停下了脚步。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如同看着尘埃里聒噪蝼蚁般的漠然。
她好看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放肆。”
两个字,平平淡淡,如同清泉滴落寒潭。
然而,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
噗——!
山羊胡道士如遭万钧重锤当胸猛击!
他甚至没看清白璃有任何动作,只觉一股无法抗拒、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狠狠撞在胸口!
他双眼暴突,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
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数丈之远,“砰”地一声重重砸在青石板上,蜷缩着身体,只剩下痛苦的抽搐和嗬嗬的抽气声,再也爬不起来!
死寂笼罩了整个广场!
所有围着的道士都懵了!
脸上的凶狠和警惕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
他们甚至没看清师叔是如何受伤的!
只听到“放肆”二字,然后师叔就吐血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手段?
妖法?仙术?
“师叔!”
“她……是她伤了师叔!”
“结阵!快结阵!迎敌!”
短暂的死寂后是炸锅般的惊惶嘶吼!
剩下的道士们再不敢有丝毫保留,纷纷拔剑相向结成一个简单的阵型,将白璃三人困在中间。
小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道士们狰狞的表情吓得“哇”一声又哭了出来,死死抱住白璃的腿,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
大丫也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瘫软,带着哭腔小声哀求。
“奶奶……这里是别人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去吧……求你了……”
白璃依旧没有回答。
她只是微微低头,冰凉如玉的手指,轻轻落在小丫因恐惧而颤抖的头顶,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小丫的哭声奇迹般地弱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然后,白璃重新牵起小丫的手。
一步踏出。
这一步,轻描淡写,如同踏在平静的水面。
嗡——!
一道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波动,以她落足点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空间震颤!
噗!噗!噗!噗……
包围在四周,正手忙脚乱试图结阵的七八个道士,如同被无形的攻城巨锤同时击中!
所有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向着四面八方倒飞出去!
人在空中,已是鲜血狂喷,血雾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道凄艳的弧线!
砰砰砰砰!
身体砸落青石板的闷响接连响起。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道士们,此刻全都如同死狗般瘫倒在地,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连呻吟都显得无比微弱。
整个广场上,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哀鸣。
白璃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顿。
她牵着小丫,从容地跨过地上横七竖八、重伤濒死的道士,继续朝着那座宏伟的主殿走去。
清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宣判,清晰地传入地上每一个痛苦挣扎的道士耳中,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漠然。
“再有下次,定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