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小院里,角落的积雪被踩踏出一片凌乱却充满生气的痕迹。
小丫裹着厚厚的旧棉袄,小脸红扑扑的,正撅着屁股,小手努力把一捧捧雪拍实,堆成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人形的雪疙瘩,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童谣。
“奶奶!奶奶看!”
她献宝似的指着快有她半人高的“雪人”,声音清脆。
白璃静立在屋檐下,白发在渐起的寒风中纹丝不动,目光落在小丫身上,淡漠的眼瞳里映着跳跃的童真。
她看着小家伙精力旺盛地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奶奶!”
小丫玩腻了,又像只撒欢的小狗般扑到白璃腿边,冰凉的小手抓住白璃素白的衣摆,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恳求。
“院里的雪都踩脏了,小丫想去外头玩!外面雪可厚可干净了,像铺的大棉花!”
张氏正挽着袖子在灶房里刷洗碗筷,闻言心头一紧,连忙探出半个身子,声音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和担忧。
“小丫!快天黑了,外面多冷!冻着了可怎么好!老实待在院里!”
她本能地抗拒,这寒冬腊月的,又是傍晚,万一磕着碰着,或是染了风寒,都是要命的事。
可目光触及那尊白发清冷的身影,张氏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有这位在,她终究只得妥协,匆匆擦干手,对大丫低声道:
“大丫,你跟去看着点妹妹,别让她玩疯了,早点回来。”
大丫低低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默默跟了出去。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轻轻合上。
张氏站在灶房门口,望着那三道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走向村道深处。
外面果然无人清理,白茫茫一片。
她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沉甸甸地坠着。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映着王铁柱黝黑憨厚的脸。
他正往里添柴,准备烧水。
张氏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
“孩他爹……”她声音压得极低。
“嗯?”王铁柱抬头,火光映着他额角的汗珠,“咋了?魂不守舍的。”
张氏张了张嘴,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瞥了一眼灶台边那个硕大敦实、盛满莹白“精米”的大海碗。
碗,还是那个碗,诡异的重,但这并非最令她恐惧的。
最让她夜不能寐的是,这碗里的米,他们一家人吃了整整七日!
每日两顿,每顿都蒸得满满一锅!
王铁柱饭量大,小丫正在长身体,连她自己和大丫也比平日吃得香甜许多。
可那碗里的米粒,竟依旧是满满一碗,仿佛从未减少过一丝一毫!
这里有古怪啊!
再联想到林星瑶,这段时日里偶尔会蹦出来的那句“仙人前辈”……
张氏只觉得一股寒气逼来,比外面的冰雪更冷。
她不敢深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仙人?
她没见过仙人,但传说中的仙人,该是慈眉善目、悲悯众生的吧?
可那日,全村在眼前惨死,又复活过来的一幕,犹如梦魇,始终挥之不去。
林星瑶说那是幻象,难道这精米也是幻象吗?
她更愿意相信,这位“婆婆”,不是什么仙人,而是……幻化成人形的妖魔鬼怪!
只有妖魔,才有这般诡异莫测、视人命如草芥的手段!
“孩他爹……” 张氏的声音微微发颤,目光死死盯着那口大海碗,“你……你就一点不担心吗?”
王铁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咧嘴一笑,语气轻松:
“担心啥?担心这米不够吃?这不还有这么多嘛!啧,这精米就是不一样,吃了这些天,感觉浑身是劲儿,腰不酸了,腿也不沉了!就是闲在家里骨头都痒了,过两天雪化开些,我就进城找活儿干!”
他是真心实意地感激这从天而降的“口福”,只觉得日子从未如此有奔头。
“不是米!”
张氏急了,声音拔高了些,又猛地压下去,警惕地望了一眼矮墙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是说她!她……她很可能是……”
后面那句“妖魔鬼怪”卡在喉咙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不敢吐出。
王铁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添了根柴,火苗猛地蹿高,照亮他眼底的平静。
“我知道你想说啥。是神仙也好,是鬼怪也罢,重要吗?她要是真想害咱们,咱们一家子还能坐在这儿吃精米饭?”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
“甭管她是啥,只要她还认我这个儿子,认这个家,她就是我娘。咱们该孝顺孝顺,该伺候伺候,尽到本分,其他的,想那么多干啥?累得慌。”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张氏一时语塞。
是啊,如果对方真有恶意,她们早死了千百回了。
可……那取之不尽的米,那挥手间杀死全村又复生的恐怖,如同巨大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
她看着王铁柱坦荡的脸,心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化作一种更深沉的无措。
她喃喃道:“可我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要不……”
她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眼神亮了一下。
“要不明日你进城一趟,买些香烛元宝回来?”
王铁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被灶膛里蹦出的火星呛到。
“哈哈哈!香烛?供奉咱娘?你还真把她当……当那个了?”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氏却一点也笑不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哀求。
“孩他爹,我……我这心里实在没底,就买一点,悄悄供上,图个心安也好。”
王铁柱止住笑,看着张氏苍白的脸和眼底的惊惶,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笃定。
“你想岔了。我敢肯定,她不是鬼!”
“你怎么知道?” 张氏追问。
“这不明摆着嘛!老话都说,鬼怕日光,见不得人,青面獠牙十分恐怖。咱娘,大白天在院里坐着,村里人虽怕她,可也都见过,哪次不是好好的?再说了……”
他嘿嘿一笑,带着点憨厚的得意。
“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鬼?比县老爷的千金还俊呢!”
张氏被他说得一怔,心说:不管什么鬼也没真正见过啊。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有理。
印象中,鬼怪大多被描述成面目狰狞,可白璃除了气质冷了点,容貌确实无可挑剔。
紧绷的心弦,因着丈夫笃定的“不是鬼”三个字,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
只要不是那东西……就好。
院墙之外,暮色已浓,天光只剩下西边天际一抹红。
小丫彻底玩疯了。
村道两旁的积雪如同新铺的、厚厚的白绒毯,平整而诱人。
她先是像只小鹿般在雪地上蹦跳着踩出乱七八糟的图案,接着又不管不顾地扑倒在雪堆里,打着滚,咯咯的笑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出老远,小棉袄和头发上沾满了雪沫,活脱脱成了个小雪人。
“小丫!快起来!一会儿衣裳都湿了!”
大丫急得直跺脚,想去拉她,又顾忌着几步外静立不语的白璃,声音压得又低又急。
“地上凉!惹了风寒可不得了!快起来!听话!”
寒冬腊月在雪地里打滚,在她看来与寻死无异。
小丫却充耳不闻,反而从雪地里抓起一把雪,捏成松松的雪球,嬉笑着朝大丫丢去。
“大姐!一起玩!”
雪球砸在大丫的旧棉裙上,散开一片冰凉。
大丫又气又急,却不敢大声呵斥,只能无助地看向白璃,指望这位“奶奶”能发句话。
白璃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撒欢的小丫身上。
她的视线,悄然看向大丫的头顶。
暮色里,那原本随意用布条束起的枯黄头发,不知何时已挽成了一个简单却整齐的发髻,一根磨得光滑的旧木簪,斜斜插在发髻间,衬得少女的脸庞多了几分端凝。
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掠过白璃冰封般的眼底。
“汝,从前似乎不曾簪发。”
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小丫的笑闹和大丫的焦急。
大丫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木簪,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
“奶奶……及笄了……所以……与从前不同了。”
她微微垂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及笄?”
白璃重复着这两个字。
她漫长的生命里,对凡尘俗世的礼法规矩知之甚少,却也模糊地知晓,“及笄”对凡间女子而言,象征着成年,是一道颇为重要的门槛。
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这标志着蜕变的仪式,是何时发生的?
为何她毫无印象?
大丫的及笄礼,这凡俗女子一生中重要的节点,亦是这红尘因果中不可忽视的一环!
她既认了王铁柱为子,这大丫便是她的孙女!
如此重要的因果牵绊,如此难得的“寻心”契机…
她竟!
竟!
浑然不知!
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