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和小丫探出头来,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当看到院子里那个浑身是血、被张氏搀扶着的熟悉身影。
“爹!”
大丫的尖叫带着惊恐,整个人僵在原地,小脸瞬间惨白如纸。
小丫更是吓坏了,小嘴一咧,嚎啕大哭,下意识地就要往那个血人身上扑。
“爹爹!”
一直端坐如雕塑的白璃,身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闪动了一下。
几乎是本能地,她宽大的雪白袍袖如流云般一卷,精准地将小丫捞了过去,轻轻按在自己身侧,用身体挡住了那骇人的血腥景象。
“莫看。”
白璃的声音依旧平淡,手掌轻轻覆在小丫的后脑勺,将她的小脸按在自己素白的衣襟上。
她垂眸看着怀里的小小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倒是忽略了小丫。
她习惯了无视生死,也见惯了血腥,却忘了这脆弱幼小的心灵,承受不起如此直接的冲击。
今后,需得更注意些才行。
“爹!爹你流了好多血!”
大丫终于回过神,带着哭腔冲过来,想碰又不敢碰,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别怕,爹没事,就……就蹭破点皮……”
王铁柱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失血带来的眩晕和伤口火烧火燎的剧痛让他声音都在发颤。
“这还叫没事!”
张氏的声音都变了调。
“孩他爹,你等着!我这就去找郎中!大丫,快去烧热水!快!”
她慌乱地想把王铁柱扶到屋里,又怕弄疼他,手忙脚乱,急得满头大汗。
这边的哭喊尖叫的动静实在太大。
隔壁李婶,竖着耳朵听了个真切。
自从白璃来了之后,她有了阴影,已经极少过去走动了。
可刚才的动静实在不寻常。
李婶咬了咬牙,担忧压过了对白璃的恐惧,她壮着胆子跑去隔壁,推开虚掩的院门,探头看。
“小张啊,出啥事了?”
话没问完,李婶的目光就落到了浑身浴血的王铁柱身上,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这是咋弄的?!咋伤成这样了?!”
“李婶……”王铁柱虚弱地唤了一声,想说什么。
张氏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李婶!来的正好!麻烦你帮忙看着点,我得赶紧去找孙郎中!”她说着就要往外冲。
“别!别去!”
王铁柱猛地提高声音,一把拉住张氏的胳膊,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我……我真没事!只是看着吓人,都是皮外伤!死不了!躺几天就好了!找郎中……那得花多少钱啊!”
他心疼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
这世道,钱就是命!
“说什么胡话!”
张氏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第一次对丈夫爆了粗口。
“都这样了还省什么钱!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她用力甩开王铁柱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李婶看着王铁柱惨烈的模样,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不由自主的偷瞄了一眼白璃。
“铁柱啊,这到底是……遇上啥事了?咋弄成这样?”
王铁柱嘴唇动了动,他支支吾吾,含糊道:“没……没啥,就是路上,倒霉催的……遇上了劫道的!多亏娘她及时赶到,不然我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
“劫道的?!”
李婶惊得声音都尖了。
“这都多少年没听说有劫道的了!是不是最近来的流民干的呀?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铁柱啊,你真是命大!多亏了白……你娘!”
她转向白璃,脸上堆起感激又带着明显敬畏的笑容。
“真是……真是多谢你了!救了铁柱一命!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有个好歹,小张她们娘仨可咋活啊!”
她说着感谢的话,脚下却不自觉地又后挪了半步。
王铁柱也挣扎着,对着白璃的方向,声音虚弱但诚恳的说:“娘……你又救了我一回。”
白璃的目光从小丫哭得通红的小脸上移开,落在王铁柱身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
“既是吾儿,救汝亦属应当,无需言谢。”
这时,一直处于极度震惊和复杂情绪中的林星瑶,终于回神。
她双手伏地,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清晰的叩击声!
“叩谢师父救命之恩!”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
紧接着,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不顾一切的恳求与执着,再次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石板。
“求师父!教我功夫!”
她没有起身,就那样保持着叩拜的姿势。
那模样分明在说,您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先前,她一直打着“温水煮青蛙”的主意。
想着只要每日晨昏定省,以诚心打动白璃,早晚有一天能成功。
然而,刚才的经历着实吓得她不轻!
这次州府来的人又死了!
可下一次呢?
下一次危险降临,白璃还会恰好出现吗?
她不能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别人的“恰好”上!
她必须拥有力量!
哪怕只有自保之力,能护住父亲也好!
她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了!
小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丫忘记了哭泣,小丫在白璃怀里抽噎着,李婶惊愕地张大了嘴,王铁柱也忘了疼痛,担忧地看着林星瑶。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数个呼吸。
终于,白璃那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
“吾,从未答应收汝为徒。”
林星瑶身体一僵,却没有抬头,伏在地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最后的倔强。
“弟子……我知道,我知道我不配做您的弟子!我不敢奢求太多!只求……只求师父能看在弟子这些时日,早晚叩拜,未曾有一日懈怠的份上……教我一招半式。弟子不求能像师父那样强,只求有几分自保的能力!”
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得让人心头发颤。
白璃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那沉默比刚才更久,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连李婶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白璃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汝,学不会。”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逾千钧!
不是“不愿教”,而是“学不会”。
“师父!”
林星瑶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不甘、绝望、哀求交织在一起。
“求您……”
“汝不是说,县衙事务繁忙么?”
白璃打断了她,目光转向院门方向,下了逐客令。
“既未受伤,便回去吧。”
“师父!”
林星瑶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白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耐烦,语气加重了三分。
“回吧。”
王铁柱看得心中不忍,虚弱地开口求情。
“娘……林小姐她……她这阵子,确实天天来,规矩礼数一点没落下……她是真心想学的,你看……能不能……”
“闭嘴!”
白璃瞪去一眼。
王铁柱瞬间如坠冰窟,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小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她怯生生地从白璃怀里抬起头,小手轻轻扯了扯白璃雪白的衣襟,奶声奶气地带着哭腔说:
“奶奶……小姑惹奶奶生气了吗?奶奶不生气好不好?小姑……小姑不是故意的……”
白璃不答,只是轻抚她的头。
林星瑶看着这一幕,看到小丫和王铁柱都在为自己求情,心中熄灭的希望之火仿佛又闪烁了一下。
她充满希冀地看向白璃。
然而,白璃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她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回吧。”
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
林星瑶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
她怔怔地跪在那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过了许久,她才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慢慢地、僵硬地直起身,对着白璃,再次深深地、无比沉重地叩了一个头。
“……弟子……告退。”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她缓缓站起身,甚至没有拍打膝盖上的尘土,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朝院外走去,背影有些落寞孤寂。
王铁柱、大丫、李婶,甚至还在抽噎的小丫,都默默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外的纤细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抛开身份地位,这些日子,这位官家小姐每日风雨无阻地来问安行礼,那份执着和恭敬,都看在眼里。
至少在拜师的态度上,她无可挑剔。
王铁柱不明白,为什么娘不肯收她为徒。
没过多久,张氏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村里的老郎中给请来了。
郎中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进门,看到王铁柱那一身血污,也是吓了一跳。
他连忙上前,让大丫端来热水,小心翼翼地剪开粘连在伤口上的血衣。
随着血污被清洗干净,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口,郎中仔细检查后,才松了口气。
“万幸!万幸啊!”
老郎中抹了把汗。
“都是些皮肉伤,伤口不算太深,没伤到筋骨要害!就是失血多了些,需静心养上一两个月,别使大力气,应该能好。不过……”
他顿了顿,捋着胡子道。
张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什么?”
李婶也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卖什么关子?”
老郎中翻了个白眼,继续道:“他气血大损,得想法子吃点好的补补,光靠野菜汤可不行。”
闻言,张氏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王铁柱心疼得直咧嘴,躺在那唉声叹气:“唉……又要花钱……这日子可咋过。”
白璃的目光一直落在王铁柱身上,此刻才淡淡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汝,为何会出现在城外?汝应在工坊上工才是。”
张氏也反应过来,看向丈夫。
“对啊,你不是在工坊吗?怎么会伤成这样?这伤也不像是锯子弄的啊。”
王铁柱眼神闪烁,吞吞吐吐,脸上满是窘迫和苦涩。
白璃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工,没得做了?”
王铁柱羞愧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嗯。”
张氏愣住。
“好好的工,怎么就没了?”
王铁柱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现在城里城外,全是逃难来的流民啊!人太多了!工坊门口,天天蹲着几十号人等着找活干!工钱一降再降!现在只要管一天两顿稀的,哪怕不给工钱,都有人抢着干!东家说用不起我了……”
他想起李有财辞退他时那为难又冷漠的眼神,想起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心里堵得难受。
这世道,把人逼得连牲口都不如了!
张氏听完,只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冰凉。
唯一的生计也断了,这日子,真真是雪上加霜!
她强忍着眼泪,声音发颤地安慰丈夫。
“没事!没了就没了!正好,你先把身子养好!家里还有点钱,省着点花,熬过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再想法子……”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没底气。
白璃的眉头却再次蹙起。
她看着王铁柱,眼中的困惑更加浓郁。
“给汝的东西,没用上吗?”
她指的是那把匕首。
在她看来,王铁柱只是锯那些普通木材而已。
若有那匕首相助,效率何止倍增?
工坊东家只要不瞎,绝不可能为了省几个铜板的而辞退他。
王铁柱闻言,脸上窘色更浓,嗫嚅道:“那……那东西,太贵重了……我怕弄丢了,也怕被人瞧见起了歹心……就收起来了……”
白璃定定地看着他。
那眼神让王铁柱如芒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愚蠢!”
白璃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费神。
她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
“罢了,先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