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住手”的余音仿佛还在被血腥气浸透的空气中震颤，林星瑶便已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眸。
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波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将人灵魂都冻僵的漠然，映不出任何尘世的情绪。
仅仅是被这目光扫过，林星瑶就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凝固，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几乎要将她的思维都冻结。
“汝，是何人？”
清冷得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棱相击，清晰地敲打在林星瑶几乎停跳的心脏上。
她猛地低下头，像被烫到一般避开那双非人的眼睛，视线慌乱地钉在自己沾满泥污和暗红斑点的鞋尖上。
深深的恐惧攥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柳树沟，这个原本宁静的小村落，除了那些清晨便出门做工、下地劳作的幸运儿，留守的人……几乎都成了这院子里支离破碎的残骸！
是她亲眼所见！
是眼前这个白发如霜、白衣胜霜的……存在，挥手间造就！
作为县令之女，目睹如此惨绝人寰的屠村血案，林星瑶心中翻江倒海。
惊骇、恐惧、还有一股源自身份本能的愤怒与憎恶交织冲撞。
此等凶徒，罔顾人命，手段残忍如魔，理当缉拿归案，千刀万剐！
可这念头刚起，就被更深的恐惧狠狠压下。
拿？
怎么拿？
对方抬手间荡平半个村落，视人命如草芥！
爹爹若带衙役前来，不过是多送几具尸体罢了！
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对抗的力量！
她本是带着结交、寻求庇护的心思而来，希望在乱世烽烟初显之际，为林家寻得一座巍峨靠山。
可如今……
乱世未至，难道她林家就要因为这桩惊天血案，提前迎来灭顶之灾？
朝廷震怒，追查下来，身为地方父母官的爹爹首当其冲！
难怪……难怪那封绝密信中，称此女为“妖女”！
果真是名副其实！
不，这称呼都显得太过仁慈了！
就在她心乱如麻，恐惧与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之时，院中那清冷的声音带着极淡的困惑，轻轻呢喃了一句。
“怪哉！”
林星瑶被这声音惊得回神，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
眼下，什么县令之女，什么朝廷律法，都是虚的！
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务！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分析着这诡异而绝望的局面。
此刻，自己还能站着。
没有成为院中的尸体之一。
这说明什么？
说明至少此刻，自己还未激怒这尊杀神。
但……自己是目击者！
目睹了这屠村惨案的全过程！
从凶手的角度……她岂会放任自己这个活口离开？
至于逃跑……
念头刚起就被掐灭。
对方那超越认知的手段，逃得掉吗？
恐怕只会瞬间招致杀身之祸！
不能跑，那就只能……面对！
林星瑶鼓起莫大的勇气，再次抬眼，飞快地瞥向院中。
只见那白发妖女眉头微蹙，手指虚悬在那昏迷孩童的额前。
指尖那点清冷柔和的光华并未消散，似乎在探查着什么。
林星瑶看不懂，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那妖女并没有加害小女孩的意思。
至少现在没有！
这个发现让林星瑶心中稍安。
她深吸一口气，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臊气猛地灌入肺腑，胃里一阵剧烈翻腾。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压下呕吐的欲望，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踏入了这座人间炼狱般的院子。
脚下粘稠、滑腻。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视线死死锁定在那道白色的身影上。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极力避开那些触目惊心的、散落在地的暗红内脏和滑腻肠子。
然而，当真正置身于这片修罗场之中，当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无孔不入地包裹住她，当脚下传来的滑腻触感时刻提醒着她踩在什么东西上……
先前在墙外感受到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具象化！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近了。
她在那道白色身影前数步外站定，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晚……晚辈林星瑶，家父乃本县县令林正德。拜……拜见前辈。”
她甚至不敢抬头直视。
然而，白璃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自报家门。
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沉浸在怀中那小小的身体上。
指尖的清辉流转，温和的力量持续不断地试图滋养、修复小丫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溃散的神魂。
但……情况极其诡异！
那微弱的神魂之火，在她的力量灌注下，刚刚被强行稳住、凝聚，却又在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黑洞吸走一般，骤然削弱大半！
小丫昏迷的小脸时而痛苦地皱紧，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仿佛即将恢复意识，时而又瞬间灰败下去，气息微弱得几近断绝。
她在恢复意识与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反复横跳，每一次意识的短暂回归，都伴随着神魂更剧烈的损耗！
白璃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她对旁人的神魂知之甚少，从未认真了解过。
毕竟，她从不救人。
但她多多少少也知道神魂的坚韧度，即便是凡俗幼崽心神脆弱，神魂也不该呈现出如此剧烈、反复的崩坏趋势。
这完全超出了她对凡俗生灵的认知。
她不禁抬眸，冰寒的目光扫向角落。
张氏和大丫依旧缩在那里，眼神空洞，精神恍惚，如同两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显然神魂也受到了巨大冲击。
白璃并指如剑，对着她们遥遥一点。
两道微不可察的青色流光，如同精准的丝线，瞬间没入张氏和大丫的眉心。
下一刻。
大丫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
当看清院中那白衣身影和满地的……景象时，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突然清醒，强烈的求生本能让她瞬间改变姿势，由瘫坐变成了跪伏在地，额头疯狂地撞击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嘶力竭。
“饶……饶命！”
张氏也同时恢复了清明。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白璃怀中昏迷不醒的小姑娘！
“小丫！”
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她的喉咙。
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
她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根本站不起来，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手脚并用地朝着白璃爬去！
死死抓住了白璃雪白的裙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滚滚而下，声音嘶哑绝望。
“娘！娘！求求你！求求你放过小丫吧！她还是个孩子啊！什么都不懂！她……她是你孙女啊！求你了娘！要杀就杀我吧！放过她！”
白璃的目光落在张氏涕泪横流、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眸中掠过一抹清晰的、纯粹的不解。
张氏和大丫都恢复了，说明修复神魂的手段并未失效。
“吾，为何要杀她？”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看似反问，更似陈述。
然而，这平静的话语在张氏听来，却如同最残酷的嘲讽。
这话，她如何能信？
眼前这尸山血海、残肢断臂的炼狱景象，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娘……呜呜呜……小丫她……”
张氏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那冰冷的裙裾，哭得肝肠寸断，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哀求。
白璃不再理会她，目光重新落回小丫身上，指尖再次凝聚清辉，带着探究，缓缓点向她的眉心。
结果，依旧！
那神魂如同被诅咒般，修复、又崩坏！
“这小东西……”
白璃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对匍匐在地的张氏低语，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竟恐惧至此吗？心神崩坏，神魂自毁……”
一直紧张观察、寻找机会交流的林星瑶，听到这句话，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前……前辈！小孩子……看到这等……景象，自然会害怕！便是……便是心智稍弱的成人，经历此等噩梦，不死……怕也要疯癫一生了！”
话一出口，她立刻后悔了！
后半句“疯癫一生”岂不是在影射对方手段残酷？
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那道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身上。
“哦？”
白璃的语调似乎有了些许起伏。
“汝既知后果，可有解决之法？”
对上话了！
但林星瑶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如坠冰窟。
办法？
她哪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苦涩地低下头，用力摇了摇。
别说一个小孩子，便是她自己，身为县令之女，也曾参与勘察过几起命案现场，见过不少尸体，自认心志尚算坚韧。
可今日所见，早已超越了她的承受极限！
这地狱般的景象，必将化作最恐怖的梦魇，伴随她一生！
除非……除非时光倒转，这一切从未发生！
那小女娃从未见过这血腥炼狱！
但这怎么可能？
“无解……”她绝望地低喃出声。
然而，白璃却像是捕捉到了她心底那瞬间闪过的、连她自己都认为荒诞不经的念头。
“原来如此。”
淡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恍然？
林星瑶愕然抬头，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只见白璃收回了点在小丫眉心的手指。
她缓缓闭上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眸，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极其玄奥、繁复、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手印。
随着手印的变化，一层柔和的、若隐若现的朦胧光晕凭空浮现，如同最纯净的月华，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其中。
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朦胧光晕的包裹下，白璃那头标志性的、如霜似雪的长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开始，迅速褪去银白，化为深沉如墨的乌黑！
不过眨眼之间，一头如瀑青丝便取代了刺目的白发，垂落在她肩头！
这诡异的景象，让匍匐在地不断磕头的大丫僵住了，让死死抓着裙摆哭泣哀求的张氏忘记了言语，也让林星瑶惊骇得忘记了呼吸！
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这超乎想象的一幕。
下一刻，白璃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一瞬间，林星瑶仿佛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有亿万星辰生灭、时光长河奔涌的虚影一闪而逝！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凌驾于万物规则之上的浩瀚气息，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苏醒般，以白璃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整个空间都为之凝滞、扭曲！
白璃宽大的袍袖对着虚空轻轻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势。
只有点点细碎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晶莹星芒，从她袖中无声无息地洒落。
这些星芒看似微弱，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伟力，瞬间弥漫开来，不仅覆盖了整个血腥的庭院，更如同无形的潮汐，瞬间席卷了外面化为废墟的半个柳树沟！
那是凡俗之眼无法窥见的磅礴灵力，正在强行改写现实的规则！
林星瑶、张氏、大丫只觉得眼前景象猛地一阵剧烈晃动、模糊！
仿佛隔着一层剧烈波动的水幕。
无数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华在视野中疯狂流转、交织、重组！
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将她们的意识彻底淹没！
当那刺目的光华渐渐散去，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林星瑶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随即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血呢？
残肢断臂呢？
满地的内脏和污秽呢？
不见了！
全都不见了！
院子里的地面恢复了原本的土黄色，虽然依旧杂乱地倒着许多人，但……他们身体完好！
衣衫虽破旧，却没有任何撕裂和血污！
所有人都像是陷入了沉睡，呼吸平稳，脸色虽然苍白，却带着生者的气息！
甚至连院外那被青光扫过、化为齑粉的房屋、树木，此刻都完好无损地矗立在原地！
仿佛之前那地狱般的景象，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不……不可能……”
林星瑶失声低呼，她踉跄着扑到离她最近的一个村民身边。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鼻息……
有气息！
温热的！
他还活着！
她又猛地看向其他人的身体，没有伤口！没有断裂！
“活了……都活了？！”
荒谬感和无与伦比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认知！
逆转生死？
这……这已经不是武功，不是妖法……这是……神迹！
应是仙神才有的手段！
她猛地抬头，骇然欲绝地看向石桌旁那道白色的身影。
白璃的头发，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如雪的银白。
她正垂眸看着怀中的小丫，再次伸出食指，指尖清辉流转，轻轻点在小丫的眉心。
这一次，不仅仅是修复，还顺带着抹掉了一段记忆。
果然，有效！
小丫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大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死寂，只有孩童初醒时的懵懂和依恋。
她小嘴微张，发出软糯的呼唤：“娘……”
跪在一旁的张氏被这一声呼唤激得浑身一颤，惊喜和劫后余生的恍惚让她瞬间回神，泣不成声地应着。
“哎！娘在！娘在呢！小丫乖！娘的乖女……”
她伸出手，却又不敢去碰白璃怀里的小丫，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
小丫滴溜溜的大眼睛转动，看清了白璃那张近在咫尺、清冷绝艳的脸庞，非但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一个甜甜的、依赖的笑容，小脑袋在白璃微凉的怀抱里亲昵地蹭了蹭。
“奶奶身上好香……”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仰起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奶奶，小丫想吃果果。”
白璃那微蹙的眉头终于彻底松开，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淡漠。
她没有回应小丫的撒娇，而是动作轻柔地将她放下，放在张氏身边。
小丫怯生生地低下头，小手有些不安地搅弄着衣角。
张氏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小丫死死搂进怀里，力气之大，让小丫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娘……疼……”
张氏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开一些，却仍紧紧抓着女儿的手臂，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小丫好奇地转动小脑袋，看着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仿佛睡得很沉的叔叔婶婶们，天真地问。
“娘，叔叔婶婶们怎么都睡在我们家院子里啊？地上凉凉的……”
张氏一愣，看着女儿清澈懵懂、毫无阴霾的眼睛，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升起。
她……不记得了？
就在这时，一只素白的手伸到了小丫面前。
掌心，静静躺着一颗红艳欲滴、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果子。
白璃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嫌弃的意味。
“想吃便吃。汝都这般年岁了，难不成还要吾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