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周明远几乎是逃命般冲回了县衙。
那柳树沟小院里的寒气仿佛还粘在他的骨头上,让他一路都在打颤。
他草草吩咐了几个衙役将两具用草席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抬去义庄安置,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便脚步踉跄、心急火燎地直奔后堂。
此刻,后堂花厅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县令林正德正与他的独生爱女林星瑶对坐用着早膳。
桌上清粥小菜,热气袅袅,却驱不散父女俩眉宇间的愁云。
几份摊开的公文就放在林正德手边。
林正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下一双虎目平时不怒自威,颇有几分威仪。
可只有他自己和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位县太爷的威仪,大半得倚仗他身旁这位年方二八、却心智如妖的女儿林星瑶。
自他上任这偏僻小县以来,但凡是涉及民生经济、刑名断案乃至官场应酬的棘手大事,几乎都是林星瑶在背后抽丝剥茧、指点迷津。
她为人聪慧,心思缜密,常常能透过表象看到常人难以察觉的关窍。
林正德时常对着女儿感慨,若她是个男儿身,凭这份心智,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此刻,林星瑶纤细的手指正轻轻点着摊在桌角那份最新的公文,秀气的眉头紧锁着。
公文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
陛下于三日前突发恶疾,龙驭宾天!
新帝年幼,国丧期间,着令各地州府县衙,务必严查辖内异常动向,凡有招兵买马、私藏甲胄、蛊惑人心、煽动叛乱者,立斩不赦!
命案凶案,亦需即刻严查上报,不得延误!
林正德捧着粥碗,却食不知味。
他虽不够精明,但“嗅觉”尚在。
这份公文背后透出的肃杀之气,让他这七品芝麻官也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星瑶啊……这风头,怕是不对了。”
他放下碗,声音低沉。
“陛下去得突然,太子不过十岁稚童,如何镇得住这万里江山?怕是要……乱啊。”
林星瑶放下手中那份她反复研读了数遍的公文,抬起眼,眸子里清亮如寒潭秋水,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
“爹的担忧没错。陛下驾崩,储君年幼,犹如稚子怀金过闹市。那些分封在外的藩王,手握重兵的边将,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京畿空虚,人心浮动,这乱象……恐怕已在酝酿之中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寒意。
“是啊!”
林正德连连点头,愁容更深。
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又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封没有署名、火漆封口的密信,递了过去,压低声音道:
“更麻烦的是这个……你瞧瞧。”
林星瑶接过信笺,展开一看,素来沉静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惊诧之色,一双妙目瞪得溜圆。
“这……这信……”
她飞快地扫过内容,措辞隐晦,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和赤裸裸的拉拢之意。
大意是,天命已改,良禽择木而栖,望能审时度势,及早表明心迹,共襄盛举。
信末没有署名,只盖着一个模糊不清、形似猛兽的暗记。
“这印记,莫非是那位手握重兵、坐拥三州之地的镇西将军赵元庆?”
林星瑶放下信,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语速飞快。
“若当真乱世将至,那些州府大员、封疆大吏才是真正该被拉拢的对象。我们这偏僻小县,爹不过是个七品县令,无权无兵,怎会……怎会也收到这等密信?”
这反常的举动,让她心头疑窦丛生。
林正德搓着手,额头上都急出了汗。
“谁说不是呢!为父也纳闷啊!可这信……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书房案头了!星瑶,你说这……这摆明了就是逼爹站队啊!那镇西将军,咱可得罪不起!要不……要不就答应了吧?信里也只说要些钱粮,数目也不算太大……”
“万万不可!”
林星瑶断然否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爹!您糊涂啊!钱粮事小,一旦送出,便是落人口实的铁证!若那赵元庆真能成事,我们这点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他未必记得住我们这点好。可万一……万一他败了呢?”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一字一句道:
“那我们就是附逆!是反贼同党!是要株连九族、抄家灭门的大罪!您想想娘亲,想想我!想想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这番诛心之言,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林正德头上,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可转念一想,他又愁眉苦脸地纠结起来。
“可是……爹也细细琢磨过了。信里说的似乎……似乎不无道理。陛下驾崩,朝廷群龙无首,几位王爷和将军若真联手起兵,成事的可能……好像不小啊?我们若不站队,会不会……会不会被他们当成绊脚石,先拿来祭旗啊?”
这才是他最深的恐惧。
就在父女俩僵持不下、愁云惨淡之际。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一声带着极度惊恐的嘶喊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直冲花厅而来!
林正德吓得手一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猛地站起身。
“谁?!谁来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位镇西将军派来催命的人到了!
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林星瑶也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
门帘被猛地掀开,师爷周明远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帽子歪斜,山羊胡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恐惧和慌乱。
“明远?!”
林正德看清来人,先是一愣,随即更急。
“你不是去柳树沟勘察那两条人命的案子了吗?怎地如此惊慌?是……是案子太棘手?还是……还是赵将军的人……来了?!”
他声音都带着颤。
周明远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喘得如同破风箱,连连摆手,好半天才挤出声音。
“不……不是!大人……是……是那个……那个……”
“是什么呀?!你快说!急死人了!”
林正德急得直跺脚。
林星瑶迅速起身,倒了一杯温茶递过去。
“周叔,莫急,喝口水,顺顺气,慢慢说。”
她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周明远感激地看了林星瑶一眼,也顾不上喝茶,双手撑着膝盖,狠狠喘了几口大气,终于勉强平复了一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惧,声音嘶哑地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大人!我……我见着那妖女了!”
“妖女?”林正德一头雾水,茫然不解,“什么妖女?”
林星瑶却是心头猛地一跳!
几乎是瞬间,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刚才看过的那封密信中的一段隐晦描述!
她猛地一把抓起桌上那封密信,飞快地重新扫视!
周明远喘着粗气,用力点头,声音带着颤音。
“就是……就是信里说的那个……那个……”
林星瑶已经找到了那段话,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上面,同时抬起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替周明远说了出来。
“周叔,您见着……那个白发的女子了?”
“对对对!”
周明远连连点头,脸上恐惧更甚。
“就是她!白衣、白发!美得……美得不似凡人!可那眼神……那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哐当!
林正德手中的茶碗失手摔落在地,碎瓷片和茶水四溅!
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僵立当场,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杀了皇帝陛下的人……就在本县?
就在他治下的柳树沟?!
完了!
这下全完了!
那可是个连九五之尊都敢杀、据说还单人匹马屠尽了宫中禁卫精锐的绝世凶煞!
是搅动天下风云的滔天巨孽!
这样的人物竟然悄无声息地潜藏到了他这鸟不拉屎的小县?!
林正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林星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放下信,走到周明远面前,目光锐利如刀。
“周叔,您如何能确定,您见到的女子,就是密信中所指的那位?”
她必须谨慎,这关系到整个林家的生死存亡。
周明远急切地辩解:“小姐!这还用确定吗?白衣白发,容颜绝世,这等人物,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来?整个大黎朝也未必有啊!”
他想起那白发女子的模样,依旧心有余悸。
林星瑶却微微摇头,保持着理性。
“周叔此言差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白发或许是天生异禀,或是练功所致,容颜绝世者也并非绝无仅有。仅凭这两点……”
她话虽如此,心中却已信了大半。
因为这样的女子出现在柳树沟那种穷乡僻壤,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
这巧合,太致命了。
周明远见小姐似乎不信,更是急了,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小姐!不止是样貌!她那神态!那语气!那举手投足间……根本就不像尘世中人!而且……而且我亲眼所见,她只是随意地挥了挥衣袖,一张石桌,还有酒壶、酒杯、果子,就那么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真的是凭空变出来的!”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试图重现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什么?!”
“凭空变物?!”
林正德和林星瑶父女俩同时失声惊呼!
林正德抚着胸口,感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山羊胡都惊得翘了起来。
林星瑶更是瞳孔骤缩,清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失态的震惊!
她紧紧盯着周明远。
“周叔!您确定?是亲眼所见?没有任何障眼法?”
她博览群书,深知世间奇门遁甲、幻术戏法众多,但凭空造物……这已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周明远指天发誓,斩钉截铁。
“千真万确!大人!小姐!我周明远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当时不止我,还有几个衙役也在场,他们应该也看到了!那石桌就那么‘唰’地一下出现了!绝非戏法!”
他脸上的恐惧和笃定交织在一起,令人无法怀疑。
花厅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林正德看看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老友周明远,又看看同样满脸震惊却陷入沉思的女儿。
他与周明远相交数十年,深知其为人稳重,绝非信口开河之辈。
可这“凭空变物”……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周明远也屏住呼吸,不敢打扰林星瑶的思考。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更衬得厅内气氛压抑得可怕。
林星瑶的眉头紧锁,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密信的内容、周明远的亲眼所见、那白发女子出现在柳树沟……
无数信息碎片在她脑中飞速碰撞、组合、推演。
许久,她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震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锐利的光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爹,周叔。”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沉寂。
林正德和周明远立刻紧张地看向她。
林星瑶的目光扫过父亲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在周明远身上,缓缓道:“若密信中所言非虚,那位……存在,其武道修为恐怕已至鬼神莫测之境,挥手间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周叔近距离接触,却能全身而退,安然归来……”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
“这恰恰说明,她并非嗜杀成性的魔头,至少……并非毫无理智、见人就杀的凶徒。她或许……是可以交流的。”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一丝微光。
“交……交流?”
林正德舌头都有些打结,脸上写满了抗拒。
“星瑶啊!那可是杀了皇帝的主儿!是煞星!跟她交流?爹……爹这心里发毛啊!”
林星瑶看着父亲那副畏缩的模样,唇角却忽然勾起一抹清浅而决绝的笑意,如同冰层下绽放的雪莲。
“爹,您怕什么?”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自然不是让您去。”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那遥远的柳树沟方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是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