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铁根一家狼狈离去,院外探头探脑的人也慑于白璃那冰冷的气势,讪讪地缩回了脑袋。
小院终于重归清静,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气与……渐渐弥漫开的、另一种更致命的味道。
暮色四合,星子稀疏地缀在天幕。
灶房里,一片忙碌。
王铁柱和张氏合力,将剁好的大块野猪肉丢进烧滚的大锅里,大丫手脚麻利地添柴、照看火候。
滚烫的水汽裹挟着原始而霸道的肉香,冲破血腥气的束缚,汹涌地弥漫开来,瞬间填满了小小的院落,甚至攀过矮墙,向着黑暗的村庄深处飘散。
“咕咚!”
不知是谁先咽了一口口水。
门槛上,原本倚着门框、小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睡着的小丫,猛地吸了吸鼻子,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两颗被擦亮的黑曜石。
她像只被惊动的小兔子,一骨碌爬起来,“哧溜”一声就蹿进了灶房,扒着灶台踮起脚,眼巴巴地望着翻滚着油花、热气腾腾的大锅,小嘴不由自主地砸吧着。
“娘……好了吗?好香啊!”
大丫也停下了添柴的动作,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连日不见荤腥的身体,在这浓郁肉香的猛烈冲击下,胃袋发出无声的抗议和极度的渴望。
她努力抿着唇,不让自己显得太失态。
王铁柱和张氏又何尝不是?
那香气钻入鼻腔,直冲脑门,勾得人腹中馋虫疯狂扭动。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久违的、属于食物的纯粹欲望。
但他们毕竟是大人,还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克制,努力将那份汹涌的渴望压在心底。
“大丫。”
张氏抹了把额角的汗,声音带着疲惫却也有丝松快。
“去,把屋里的凳子都搬出来。当家的,你把堂屋那张小桌也搬院里来吧。”
灯油贵,能省则省,借着月光,再点上灶膛里引出的火把,勉强也能照明吃饭。
很快,一张矮旧的木桌,四条板凳,在院里摆开。
王铁柱贴心地将桌子就放在白璃身前,免得她还要挪位置。
一家人无声地围拢过来,等待着开饭。
浓郁的肉香如同无形的诱饵,牢牢吸引着黑暗中无数饥渴的目光。
矮墙外,鬼祟的身影又多了起来,探头探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吞咽声。
这香气比刚才的血腥味更勾魂摄魄!
若是往常,早就有人忍不住吆喝着“铁柱哥,真香啊!”
然后厚着脸皮蹭进来了。
但今天,院子里坐着的那尊白衣煞神,连泼辣的秦氏都吃了瘪,谁还敢造次?
只能扒着墙根,贪婪地吸着这令人抓心挠肝的肉香,闻闻解馋,却是越闻越饿,腹鸣如鼓。
王铁柱自然也察觉到了院墙外的动静,心头一阵无奈。
他倒不是存心要在外面吃饭勾人馋虫,实在是处理这野猪耗时太久,错过了点灯前吃饭的时辰。
他偷偷觑了一眼坐在椅上、沐浴着清冷月光、仿佛与周遭烟火气格格不入的白璃,见她依旧神情淡漠,气定神闲,刚到嘴边想商量“要不分点肉汤给隔壁李婶”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别自讨没趣。
张氏默默地将每人面前一只碗都盛满了稀粥,依旧是清汤寡水,只能隐约看见几颗糙米沉在碗底。
两个孩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巴巴地盯着桌上那盆热腾腾、油汪汪的水煮大肉块,喉咙滚动,但都懂事地没动筷子,只是将目光投向父亲。
王铁柱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个温和的笑容,转向白璃,声音放得极轻,带着点紧张。
“那个……饭好了,可以……吃了。”
众人的目光,连同墙外无数双饥渴的眼睛,瞬间聚焦到白璃身上。
白璃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那碗糙米粥上。
粥水浑浊,米粒稀疏,与她记忆中琼浆玉液、灵谷仙肴判若云泥。
她早已辟谷十万载,体内洞天自成循环,不假外食。
凡尘五谷杂粮蕴含的杂质浊气,于她修为不仅无益,反倒需要耗费一丝灵力去化解,徒增麻烦。
“踏入红尘,寻心问道……”
师尊的箴言再次浮上心头。
难道这“寻心”,也包括食用这难以下咽的凡俗食物?
她对师尊的指引已生怀疑。
吃,还是不吃?
白璃缓缓阖上了双眸。
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几道压抑的呼吸。
张氏心头一紧,脸色微白。
莫非是自己手艺太差,这粥惹了贵人嫌弃了?
两个孩子更是心急如焚,小丫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了起来,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王铁柱也是大为尴尬,却又不敢再问,只能对妻女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们再忍耐片刻。
墙外,有人忍不住小声嘟囔:“磨蹭啥呢……赶紧吃啊!不吃给我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终于,白璃纤长的睫毛颤动,睁开了眼睛。
眸底依旧是万年不化的清冷,但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罢了,再试一段时日。
师尊虽修为不及自己,终究是引道恩师,授业之恩不可忘。
权当是……全了这份师徒情谊。
况且,十万年都等了,又何惧这凡尘短短几十载?
时间于她,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刻度。
众人见她抬手,似乎要去拿那双简陋的木筷,心头都是一喜。
然而,那素白纤长的手指却在半空顿住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这……又怎么了?!
下一刻,王铁柱夫妇和两个孩子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只见白璃手腕极其自然地一翻,动作快得只在月光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一套洁白如玉、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碗筷便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的桌上!
玉质细腻无瑕,在火把昏黄的光线下,竟似有月华流淌其中,与桌上粗糙的陶碗木筷相比,简直一天一地!
几人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饿花了眼。
再看,那套玉碗玉筷,真真切切地摆在那里!
大丫惊得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娘……她……她带碗筷来了?”
张氏也是一脸茫然,嘴唇翕动:“没……没注意啊……”
只有王铁柱,心头猛地一跳!
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在森林里,那消失的茶盏……
难道……这姑娘不仅狩猎本事一流,还会如此神乎其神的……戏法?
他看向白璃的目光,敬畏之余,更添了一层深深的困惑。
院外偷窥的人角度受限,倒是没看清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诡异一幕,只焦急地等着里面开饭。
终于,白璃拿起了那副玉箸。
她的动作极其优雅,仿佛拈起的不是凡俗餐具,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她夹起了碗中一块煮得酥软的猪肉,送入唇瓣,细细咀嚼。
肉味寡淡,肉质粗糙,蕴含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气血,对她而言,除了品尝点咸淡滋味,毫无意义。
灵力微微一转,那点食物残渣便消弭于无形。
她吃了几小口,便放下了玉箸,再无动作。
见她终于动了筷,王铁柱如蒙大赦,也赶紧招呼妻女。
“吃……吃饭吧!”
他夹了一块肉放进小丫碗里,又给大丫夹了一块。
压抑了许久的饥饿感瞬间爆发,一家人再也顾不上许多,埋头苦吃起来。
除了白璃,她静静地坐着,不知何时,手中又凭空多了一个同样质地的白玉小杯,杯中是清澈如水的液体,她浅浅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狼吞虎咽的一家人身上。
小丫吃得脸颊鼓鼓,油光满面,满足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爹!娘!好吃!真好吃!要是天天都能吃肉就好啦!”
王铁柱被女儿逗笑了,一边咀嚼一边含糊道:“傻丫头,想得美!明天……明天还能吃上,后天……估计也够呛了,再往后……”
他无奈地摇摇头。
大丫比较懂事,咽下嘴里的肉,小声给小丫解释:“天热,肉放不住,会臭的。”
她想起灶房地上那剩下的大半扇猪肉,还有院子里躺着的一半猪肉,心里一阵心疼。
张氏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凑近王铁柱,压低声音,带着商量的口吻。
“当家的……那位姑娘不愿送人,要不……你明天扛去县城卖了,这么大一头猪,也值不少钱。”
王铁柱何尝不想。
肉坏了太糟蹋东西了!
他下意识又看向白璃。
见她面色如常,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开口。
“那个……这肉太多了,天热放不住,明日……要不我拿一半去县城卖掉?换些银钱也好……”
他心里盘算着,这姑娘让自己奉养终身,换了钱也好养久一点,总不能让她天天喝稀粥吧?
而且也能报答李婶一二,再给家里添点油盐。
白璃放下玉杯,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
“不必。”
“啊?”
王铁柱一愣。
“这……这么多真的吃不完,要是放坏了,岂不是白白糟蹋了……”
“坏便坏了。”
白璃语气依旧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到时弃掉便是。”
在她的认知里,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资源,哪怕毁掉,也绝不容他人觊觎染指。
变卖?
在她尚是低阶修士时,也曾为几块灵石将寻获的灵草出售。
但如今,她早已站在巅峰,天下万物予取予求,这些凡俗之物对她毫无价值,变卖纯属没事找事。
王铁柱与张氏飞快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惋惜和不理解,却也不敢再劝。
只能化惋惜为食欲,埋头苦干,尽量多吃些!
这一顿,一家人吃得酣畅淋漓,一大盆肉块连汤带水,被扫荡得干干净净。
锅底剩下的一点浮着油星的汤水,也被张氏宝贝似的舀进罐子里盖好,留着明早泡干粮。
饭后短暂的歇息空隙里,王铁柱忽然想起一个疏忽的大事,连忙恭敬地询问:“对了,还……还未请教恩人高姓大名?”
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
“吾名白璃。”
“白……璃?”
王铁柱一怔,这姓氏着实少见,他只当自己孤陋寡闻。
却不知,“白璃”只是她入道之时,师尊所赐的道号。
十万载沧海桑田,俗世姓名,早已湮灭在岁月的尘埃里,唯有这承载着道韵的符号流传至今。
白璃放下手中的玉杯,连同那副纤尘不染的玉碗玉筷,并未收起。
她优雅起身,月光在她如霜白发上映出一圈清辉。
她径直走向院子里最大、也是原本王铁柱夫妇居住的那间土屋,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吾,住此屋。”
“啊?那是……”
王铁柱下意识想开口说明那是自己的屋子,话到嘴边,想起已经认了母亲,硬生生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到现在为止,都觉得是这小姑娘的玩闹戏言。
但他王铁柱顶天立地,既然磕了头,那就一定会认。
直到这小姑娘玩腻了为止。
白璃不再理会他们,莲步轻移,身影没入屋内。
那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天生就该住在这里,回到自己家一般。
“哐当。”木门在她身后轻轻阖上。
院内陷入一片死寂。
张氏收拾碗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满是错愕和为难,看向丈夫。
“她……她住我们的屋?那……那我们今晚……”
王铁柱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一脸愁容的妻子和两个茫然的孩子,苦笑一声,叹气道:“随她高兴吧……你今晚跟大丫小丫挤一挤。我……我在堂屋对付一宿,打个地铺。”
说罢,他无奈地起身,得赶紧去收拾灶房,把剩下的宝贵猪肉挪个通风的地方,别真给捂坏了。
张氏心疼丈夫,但也只能默默点头。
恩人,救命之恩,莫说一间屋,便是……
唉,认了吧。
院墙外,死寂被打破。
黑暗中,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充满了贪婪与不甘。
“听见了吗?他们不卖肉!”
“那么多肉,吃不完!说坏了就丢掉?”
“天爷啊!真他娘的糟蹋东西!”
“败家啊……”
“丢?往哪儿丢?”
沉默了片刻,一个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响起。
“嘿……反正他们吃不完也是要丢……不如……夜里咱们去……割上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