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中间,没有桌椅。
荣安公主、几位郡主、伴读的贵女们跪在最前方,宫女们则瑟缩地跪在最后,排得还算整齐。
掌院女官战战兢兢地起身,开始了她的“女诫”授课。
她的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女……女诫首重‘卑弱’与‘顺从’……女子当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行不可自显,有恶名不可推辞……需忍辱含垢,常怀畏惧之心,事夫如天……”
她小心翼翼地阐述着所谓“四德”要求。
白璃静静地听着,黛眉微蹙,清冷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但也没有打断,算是默许她继续。
她刚欲抬手,从自身开辟的小天地中取出一套桌椅,以便坐下细听。
然而,却被一阵吭哧吭哧的喘息声打断。
只见刘公公不知何时从不远处的殿宇中,吃力地搬来一把圈椅,摇摇晃晃地挪到白璃身后,小心翼翼地放下。
他抹了把额头不知是吓出的冷汗还是累出的热汗,脸上挤出一个极其谄媚又带着十二万分小心的笑容,然后极其自然地躬着身子,垂手侍立在一旁,活脱脱一副伺候主子的老奴姿态。
白璃微微侧头,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刘公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垮塌成一张哭丧的老脸,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
他以前伺候皇帝伺候惯了,本以为这套“贴心”服务用在仙子娘娘身上总不会错,可白璃那毫无温度的眼神让他瞬间想起了尸山血海的恐惧。
莫非揣摩错了?
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白璃什么也没说,只是神色平静地坐了下来。
刘公公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肚子里。
他偷偷松了口气,心底泛起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要不主动作死冒犯,似乎就能活命!
这个猜测再次得到印证。
“起吧,不必跪吾。”白璃清冷的声音响起。
刘公公心中狂喜,脸上那苦涩的愁容瞬间被受宠若惊取代,几乎要老泪纵横!
看来自己这套伺候人的功夫,仙子娘娘是受用的!
他赶紧爬起身,腰弯得更低了。
他目光扫过跪了满地、大气不敢出的公主贵女们,又看看前方还在哆嗦着讲述的女官,眼珠一转,再次轻手轻脚、如同做贼般朝着那座殿宇小跑而去。
此时,掌院女官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
“方才所言,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女诫。至于宫廷之内,天家贵胄,自然有所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线。
“皇家女诫,‘妇德’并非卑弱,乃是高贵、端庄、智慧、仁慈、坚韧!此乃皇室女子风范,不仅关乎私德,更维系着在天下万民心中的形象,是我大黎的体面!”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跪在前方的荣安公主。
“周边诸国虎视眈眈,我大黎的公主……大多难逃和亲的命运!”
此言一出,荣安公主的身体明显一颤,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
她身为长公主,再过两年便要及笄,和亲的命运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她心头。
女官继续道:“公主需深谙‘贤德’之名的重要!此名可博取天下清议支持,可化作无形利剑,关键时委婉谏言,能影响君主决策,亦可作为两国邦交的缓冲和筹码!”
就在这时,刘公公又吭哧吭哧地抱着一方矮桌跑了回来。
他年迈体衰,抱着桌子已是气喘如牛,放下时一个不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哎哟!老奴该死!惊扰了仙子娘娘!”
刘公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告罪,汗水顺着花白的鬓角淌下。
“无妨。”白璃的声音依旧平淡。
刘公公如蒙大赦,颤巍巍爬起来,喘着粗气,还想再去殿里搬点别的。
却见白璃衣袖如流云般轻轻拂过矮桌桌面。
刹那间,矮桌上凭空多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玉质果盘,里面盛满了灵气氤氲、一看便非凡品的灵果。
一个古朴雅致的青玉酒壶,一只配套的玉杯。
灵果的清香与酒液的醇厚瞬间驱散了部分血腥气。
白璃伸手,刘公公却如同条件反射般,闪电般抢上前一步,抄起酒壶,熟练地为玉杯斟满,脸上堆满了极致的谄媚。
“仙子娘娘,这等琐事,交给老奴便是!娘娘请用。”
他抱着酒壶,点头哈腰地侍立一旁。
白璃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端起玉杯,姿态优雅地浅啜了一口。
跪在地上的公主郡主贵女们,膝盖早已跪得生疼麻木,喉咙干渴得冒烟。
此刻看着白璃悠然品酒,刘公公殷勤侍奉,巨大的反差让她们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却无人敢发出声响,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掌院女官讲完了“妇德”的最后一条,忐忑地停下来,偷眼看向白璃。
白璃蹙着眉头,似乎在思索她话语中的逻辑,片刻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继续。
女官心中稍定,暗自松了口气,接着讲述下一项:。
“‘妇言’,并非娴静少言,而是宫廷语言技艺,操控信息流转!谨言慎行,但字字千钧!”
她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
“公主一旦远嫁异国,身处权力漩涡中心,举目无亲,身家性命、使命成败,皆系于自身智慧!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丧身!”
她开始剖析其中门道。
“需精通在不同人面前,该如何应对,面对君王、后妃、重臣、掌权宦官、乃至底层仆役,使用截然不同的措辞、语调和策略!如何将诉求包裹在谦恭言辞之下?如何传递关键信息而不授人以柄?如何以隐晦暗示达成目的?如何发出警告而不撕破面皮?”
掌院女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传般的意味。
“更需懂得……如何于无声处听惊雷!培养可靠的信息来源,更要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辨明信息真伪,从纷繁芜杂的宫廷流言中捞出那根至关重要的金针!”
说到这里,她再次紧张地停顿,望向白璃。
白璃依旧在思索,仿佛在消化这截然不同于民间女诫的“生存手册”,片刻后,再次微微颔首示意。
女官如同得到了某种许可,精神稍振,继续道:
“‘妇容’,亦非寻常梳妆,而是彰显威仪!公主一身服饰装扮,便是身份、地位、处境乃至政治态度的宣言!”
她开始细数门道。
“朝贺大典,需庄重威赫,震慑群臣。祭祀天地,需虔诚肃穆,沟通神明。皇家家宴,需亲和而不失贵气。接见外命妇,需华贵中暗含威慑……如何通过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展现出威仪,彰显皇室不可侵犯的尊严,无形中震慑四方,此乃必修之课!”
最后一项,妇功!
掌院女官的声音变得更为郑重。
“此‘功’,远超世人眼中缝补烹饪等细务!而是掌控宫廷资源、积累文化资本之通天大道!”
她目光扫过年轻的贵女们。
“这可能关乎你们未来宫苑的庞大财务预算、人员调度、物资储备,尤其是出嫁时那令人瞠目的庞大陪嫁与封赏!”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并非是用来消遣取乐!而是用以展示才华、吸引君王权贵的目光、表达隐晦思想、甚至……参与文化政治的绝佳途径!”
“要懂得如何利用这些才艺,织就一张无形的人脉巨网,潜移默化地提升影响力,为自己、为母国,留下身后的清誉美名!”
她最终总结道:
“皇家女诫的精髓,在于深谙‘以柔克刚’之道!表面的顺从、谦和、柔弱、不争……其实皆是保护色!是韬光养晦之计!是策略性的退让!更是积蓄力量、以待天时的蛰伏!”
“……这一切的核心,是锻造在逆境中百折不挠的心志,培养审时度势、洞察秋毫的智慧,以及……那份能将万丈雄心深藏于温顺表象之下、隐忍待发的绝世耐心!”
一番长篇大论终于结束,掌院女官面向白璃,重重跪伏下去,额头触地。
“仙……仙子娘娘,女诫……大致便是如此,虽只是笼统概述……”
她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看白璃的脸色,心中只盼着那张绝美而冰冷的脸上没有怒色。
白璃放下玉杯,清冷的眼眸中流露出明显的困惑,她看着跪伏的女官,声音带着不解。
“百姓女诫,要求事事顺从。皇族女诫,却在教其隐忍、耍弄心机、运用手段。同是女诫,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掌院女官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急声解释:
“仙……仙子娘娘明鉴!皇族女子,生而背负国运,岂能与寻常百姓相提并论?寻常女子恪守柔顺,有助于家宅安定。可皇室公主若只知一味柔顺,将来远嫁异邦,岂不是……岂不是助他人安定?于我大黎有害无益!”
她抬起头,继续道:
“所谓柔顺,只是表面,其中手段,才是真正的目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黎的江山社稷!”
无忧的声音在白璃识海响起:【啧,这皇宫的歪理邪说,听着倒有那么几分道理,至少知道教点有用的心机了,比那内训强点。】
白璃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掌院女官心中七上八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侍立的刘公公,眼中充满了钦佩。
这老太监……居然能站着!
还能搬来桌椅,斟酒侍奉!
在这位面前混得如此“体面”,显然已经摸清了这白发妖女的几分脾性,当真是不简单!
刘公公一直低眉顺眼,实则竖着耳朵听得真切。
他察言观色,见白璃并非暴怒,而是困惑居多,心中念头急转。
他立刻堆起笑容,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再次为白璃斟满酒杯,然后躬着身子,以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闲聊感慨的语气轻声道:
“仙子娘娘圣明……这内训、女诫啊……宫里宫外,千百年来一直是这么教的。其中多有荒谬、不近人情之处!”
他悄悄观察着白璃的神色,见她并未发怒,胆子稍壮,继续道:
“可掌院大人……她一个小小的女官,又能如何呢?宫里规矩森严,我等皆是奴才,命如草芥,人微言轻啊……就算心里明白不对,谁又敢吭声?谁敢去改?那是离经叛道,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罪过啊!只能照着教啊……”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白璃的脸色。
白璃眼中略有惊讶。
她本以为凡俗之人皆被这歪理邪说蒙蔽了心智,才使得这套东西能流传数千年。
没想到这老太监,竟能直言其中不妥!
白璃眉头渐松:“汝既知晓其中不妥,那便统统改了。”
掌院女官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如释重负,又有无尽的惶恐,但此刻哪敢有半分犹豫,连忙叩首:“微臣……遵……遵命!”
她差点脱口而出“遵旨”,硬生生改了过来。
轰隆隆——!!!
如同闷雷滚过大地,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的、令人心悸的金铁碰撞声,从四面八方远远传来!
地面开始微微震颤!
刚刚稍稍平静下来的现场再次陷入恐慌之中!
跪在地上的贵女们面无人色,惊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刘公公脸色煞白,他对这种动静太熟悉了!
他凑近白璃,声音颤抖:“仙……仙子娘娘!这动静,恐怕是京城内所有禁军集结完毕,正朝着这边过来了!”
白璃神色未变,只是端起酒杯,又浅尝了一口。
刘公公看白璃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焦急万分,壮着胆子补充道:
“全……全京城的禁军,怕是有数万之众啊!仙子娘娘……”
他话没说完,担忧之态几乎要溢出来。
离尘珠内,无忧也急了:【师姐!你到底决定好了没有?让谁来教小丫?选定了就赶紧带人回去吧!】
白璃不解:【汝在担心什么?】
无忧几乎要抓狂:【这还用问吗?!担心你继续大开杀戒啊!你听听这动静!数万大军啊!想掩都掩不住,太过于明目张胆了,我们凌云宗将来还怎么开门收徒?】
白璃语气平淡:【在师弟看来,吾亦是那嗜杀成性、滥杀无辜之辈?】
无忧语塞:【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可你是擅自闯入皇宫重地啊!这等同于闯进了别人的家里!那皇帝怎么可能容忍你在他的后宫随意走动?他必定倾尽全力抓捕你!你又以自卫反击为由杀人……难道要把这数万人都杀光不成?!】
白璃的目光投向远方烟尘渐起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时空。
【数万载之前,此地……并非皇宫。】
【啊?】无忧一愣。
白璃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却冰冷依旧:【此地,曾是一处上古秘境入口所在。】
无忧:【……师姐你说这个干嘛?】
白璃自顾自地陈述:
【那时节,无数世家天骄、圣地圣子,蜂拥而至,寻求秘境机缘。仙盟势大,霸占各处通道,勒令天下,非仙盟所属门派弟子,不得入内!若想进入,唯有加入仙盟!此处秘境,俨然成了仙盟私有之物!吾因凌云宗未入仙盟,欲入秘境,便被仙盟所属……群起围堵于此!】
大地震颤得愈发明显!
沉闷如雷的脚步声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远处宫墙的拐角,已经隐约可见如林的戈矛锋刃反射出的冰冷寒光,如同钢铁的潮水,正汹涌而来!
公主郡主们再也抑制不住恐慌,发出压抑的啜泣,身体抖得几乎跪不稳。
刘公公侍立在侧,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脸色惨白如纸,不时惊恐地望向四周远处。
【然后呢?师姐你进去了吗?秘境里有什么?】无忧下意识追问,随即猛然惊醒:【不对不对!师姐啊!陈年旧事先放一放好不好?大军压境了!快走吧!再不走真要杀起来了!】
白璃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睥睨万古的傲然:
【仙盟瓦解之后,吾曾于此……闭关万年之久!天下宗门、古教圣地,无人不知,此地乃吾白璃闭关之所!何时成了别人的家?!】
无忧彻底懵了:【……?!可……可师姐你后来离开了啊!这都过去多久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啊!此地无人看守,自然会有后来者占据!如今建立了凡俗王朝……这皇宫,自然就是他们的地盘啊!】
白璃冷哼一声,打断他:【荒唐!若吾不在家中,旁人便可随意占据?那日,吾回到宗门,已有一人,自称白云观主,占据主峰!依师弟所言,吾凌云宗空置万载,无人看守,既有后人来占,吾亦当拱手相让?!】
【呃……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无忧被这强大的逻辑噎得哑口无言,完全无法反驳!
是啊,自家的地盘,就算空置再久,那也是自家的,被别人占了,那就是抢!
师姐杀人,不过是夺回自己的东西,抵御入侵!
这可比‘自卫反击’更具正当性。
轰!轰!轰!
大地在无数重甲士兵整齐踏步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黑压压的钢铁洪流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刀枪如林!
旌旗蔽空!
沉重的杀伐之气如同实质的乌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后宫!
四面八方,退路断绝!
白璃不再言语。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玉酒杯。
就在酒杯触及桌面的瞬间……
嗡——!!!
一股令天地失色的凛冽寒意骤然爆发!
以白璃为中心,空间仿佛都为之冻结、扭曲!
光华流转间,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凭空出现在白璃身前的虚空之中!
剑未出鞘,却有一股亘古苍茫、仿佛能斩断时空的恐怖剑意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数万大军的杀气!
剑鞘之上,繁复玄奥的古老纹路流转,散发着淡淡冰魄灵光,每一次光芒闪烁,都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生灭!
离尘珠内,无忧的神魂感受到浩瀚恐怖的剑意,瞬间剧震,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神剑霜华?这……师姐……不至于吧?!】
完了!
无忧心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回荡。
什么天下第一宗,什么正派形象……
今日过后,凌云宗只会被冠以“灭世魔宗”之名了!
那冲锋的骑兵已至百步之内!
狰狞的面孔、冰冷的枪尖清晰可见!
悬浮于空的本命神剑,剑身微微一颤。
下一刻!
铮——!
剑鸣裂空!
霜华化作万千道凝练到极致的白色剑光!
如同九天银河倒卷,又似万古寒潮爆发!
无数道细微却锐利到极致的破空声!
噗!噗!噗!噗!噗……
连绵不绝、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撕裂声!
剑光过处,人马俱碎,甲胄崩解,刀枪断裂!
血肉、骨骼、内脏、破碎的甲片和兵刃……一切有形的物质,在接触到那白色剑光的一刹那,都如同骄阳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湮灭分解,化作漫天弥漫血雾!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那气势汹汹、遮天蔽日的铁甲骑兵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眼神空洞茫然、仿佛魂魄都被抽走的掌旗兵,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他双手兀自死死抱着那杆代表着这支先锋军的大旗,旗面在风中猎猎作响,而他的周围……是一片空旷死寂、铺满了细密血肉碎末的修罗场!
冲锋的喧嚣、战马的嘶鸣、士兵的呐喊……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唯有那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霜华剑残留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弥漫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口鼻之间。
刘公公早已吓得瘫坐在地,双目圆瞪,张大嘴巴,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掌院女官和所有跪着的贵女宫女,集体失声,如同被石化。
远处,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密密麻麻的庞大禁军主力,那震天的喊杀声,那滚滚向前的步伐……
在目睹前方那支先锋军如同泡沫般瞬间幻灭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喉咙!
冲锋的浪潮,硬生生地…… 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