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沟的清晨带着一丝凉意。
林星瑶来得比往常更晚。
“师尊,那位被毁容的妇人,已经妥善安置了。”
她跪在庭院中,诉说今日一早做出的安排。
林星瑶以县衙小姐的身份,正式雇佣了那位妇人。
以前县衙穷困请不起,但现在有谢家那十万两银子打底,完全不是问题。
月钱五百文,在这个小县城已是相当不错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林星瑶允许妇人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一起住进县衙后宅,给了她们一个安稳的庇护所。
林星瑶并非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矩繁琐的深闺小姐,妇人照顾她的起居之余,有充足的时间照顾孩子。
妇人感激涕零,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黎心玥的那份因果,算是了结了。
林星瑶说完,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白璃的反应。
然而,白璃端坐如初,神色淡漠如水。
她只是极其轻微的嗯了一声。
仿佛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
黎心玥在识海中感知到这份冷淡,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但她不甘心!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强烈的求生欲和复仇执念让她在识海中拼命凝聚着意念。
【我知道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然而,白璃似乎没听到一般,对黎心玥的祈求置若罔闻。
“星瑶。”
白璃清冷的声音响起。
“汝近日修炼,可有疑难?”
“没……没有啊。”林星瑶一愣,没想到师尊突然问起自己。
听到识海中黎心玥那绝望的哀鸣,她忍不住鼓起勇气,想着帮忙争取一下。
“师尊,黎姐姐她……”
话未说完,便被白璃打断了。
“既然暂无问题,那便好生修炼。”白璃站起身,雪白的裙裾拂过地面,“莫要懈怠。”
话音落下,她已转身,径直走向主屋,身影消失在门后。
林星瑶无奈地起身,心中满是复杂。
张氏见婆婆回房,才将重新热好的饭菜端上桌。
林星瑶默默坐下,拿起筷子,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识海中,黎心玥的低落情绪也影响到了林星瑶。
【果然……再也不会收我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心灰意冷,仿佛连最后一点火星都要熄灭。
林星瑶心中不忍,在识海中努力安慰。
【别灰心,还有时间!也许……也许师尊是在考验你呢?只要你不放弃,说不定还有机会的!】
她试图说得笃定一些,但说到最后,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如果……如果师尊真的……真的不收你……那……】
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了。
她想鼓励黎心玥坚持,想安慰她会有转机,但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
如果师尊不收,黎心玥这个孤魂野鬼,不久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任何安慰,在这种结局面前都没有意义。
林星瑶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扒着碗里的饭。
而在那紧闭的房门后,白璃的身影却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消失无踪。
……
县城上空。
白云悠悠,微风拂面。
白璃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悬停着,衣袂飘飘,俯瞰下方。
离尘珠内,无忧的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和不解。
【师姐?你真不管那小徒弟了?我看她魂力衰弱得厉害,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你不是早就认准了吗?】
白璃目光投向远方,淡淡道:【嗯。以后。】
【以后?】无忧愕然,【她还能有以后?这缕残魂,若无依托或特殊际遇,消散不过旦夕之间。】
【会有的。】 白璃的语气笃定,却不再解释。
无忧:【???】
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个眼看就要魂飞魄散的孤魂,怎么“会有”以后?
但看师姐这态度,显然不愿多说。
无忧也懒得再问,反正这事跟他关系不大。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调侃:【师姐这是去哪?在柳树沟那小地方待得闷了,总算想出来透透气,看看这万丈红尘了?】
白璃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身形微动,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一片建筑群的上空。
这里距离县衙不远,位置僻静,不临主街。
一座稍大的宅院门口挂着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写着“临山女学”四个字。
从高空俯瞰,这所谓的“女学”,与县城里稍富裕些的人家宅院并无太大区别,只是院子稍宽敞些,并无什么书香门第的特别气象。
此时,王铁柱正领着大丫和小丫走到女学门口。
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女先生已在门口等候。
“先生好!”大丫和小丫乖巧地行礼。
“好好,快进去吧。”
女先生笑着摸了摸小丫的头,又对王铁柱点了点头。
王铁柱低声叮嘱了姐妹俩几句,看着她们走进院门,才转身离开。
院子里,露天摆放着三张小书桌。
近来天气不错,女先生显然更愿意在阳光下授课。
她的学生也仅有三位。
除了大丫小丫,还有一个看着比小丫还小一点,约莫四五岁、扎着羊角辫的女娃娃。
女先生先是温习了昨日所教的内容。
一个“行”字。
她一边示范一边讲解。
“行,即行走坐卧之仪。女子行路,当行不露足,步履轻盈,不可疾行莽撞。笑,则笑不露齿,需含蓄温婉,方显淑女风范。”
她特意点了大丫的名字。
“大丫,你来示范一下昨日所学的行走姿态。”
大丫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努力回忆着昨日所学的动作,迈着小步。
她穿着白璃给的名贵绸裙,举止间那刻意模仿的“端庄”姿态,竟也显出几分贵气。
女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夸赞道:“好,很好!大丫学得快,姿态也雅致。记住,这般仪态,将来才能觅得好人家,成为真正的大家闺秀,相夫教子,光耀门楣。”
接着,女先生开始教授新字。
她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字。
白璃在高空静静地看着,目光主要落在小丫身上,看着小丫头努力挺直腰板,认真听讲的模样。
无忧的声音响起,带着恍然:【师姐特意跑来,不会是一时兴起想看看孙女上学吧?难道……昨夜修为松动,与这有关?】
白璃没有否认,目光依旧专注:【吾能否突破,她是关键。】
无忧:【可昨夜之事,似乎与这小丫头无关吧?至少证明这丫头并非唯一关键啊!师姐何不多方尝试,或许会有新的契机出现?】
白璃语气笃定:【有关。】
无忧追问:【何以见得?那日出手,小丫并不在场啊!】
白璃的思绪似乎飘回到那时。
【在场!吾出手,便是看到她哭泣,她恐惧。】
无忧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原来如此……因为在意她的感受,所以出手,进而引动了修为?】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若仅仅因为在意某人感受就能触动瓶颈……这未免也太……简单了?若真如此,古往今来那些护短的大能,岂不是个个都能突破?师姐,你这理由有点牵强啊。】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师姐,你扪心自问,若当时没有这丫头,那支军队攻城,你当真会袖手旁观吗?】
白璃的身体微微一滞,眉头轻轻蹙起,陷入了沉默。
无忧见她如此,更觉得自己说对了。
【你看,师姐,你又钻牛角尖了!当时你那小徒弟在,你儿媳妇也在,我敢笃定,你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你出手是必然的!所谓小丫哭泣,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一个顺手的理由罢了!】
他语重心长地分析。
【依我看,这小丫头或许确实是师姐你突破的一个契机,一个重要的引子,但绝不是唯一的一个。师姐,你变了啊,变得……更在意身边的人了?】
白璃的眉头骤然锁紧,声音带着罕见的波动:【闭嘴!】
无忧:【……】
他立刻噤声,心里有点小委屈。
好心好意帮你分析分析,怎么还恼羞成怒了?
然而,白璃紧锁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无忧的话,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
他说得对。
即便小丫不哭,她也不会坐视林星瑶出事。
然而……
林星瑶真会出事吗?
她有命符傍身,虽因灵气稀薄,防御阵法无法持续太久,但挡下凡俗兵刃绰绰有余。
那么……张氏呢?
她若死了……小丫会遭受巨大打击。
所以,是因为保护张氏,所以才出手的?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小丫!
白璃在心中极力为这“小丫核心论”寻找着看似合理的支撑点。
【因为张氏是小丫亲娘,她若死,小丫的心神将受重创。吾出手护她,亦是为小丫。】
白璃在心中对自己,也对无忧淡淡地解释道。
无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师姐,你这逻辑……】
他真想大声反驳。
如果仅仅是为了保护小丫和她娘,你救下张氏后,完全可以带着她们一家人和林星瑶瞬间离开战场,根本不需要挥手间灭掉那上千军队!
这分明是找借口!
但他学乖了,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师姐明显是在自欺欺人,再说下去怕是要挨揍。
女学堂院内。
女先生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今日,我们学习一个新字。”
她又写下了一个结构复杂的字。
白璃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看着那个陌生的字形,问道:【那是何字?】
无忧也仔细辨认了一下,无奈道:【师姐,我被困万年,凡俗文字演化甚巨,这字……我也不识得。】
只听下方的女先生朗声道:“这是‘顺’字!顺天应人,温婉柔顺!”
接着,她的授课内容便围绕着这个“顺”字展开,声音抑扬顿挫。
“女子生而弱质,此乃天定!女子之美,在于柔弱,需得男子庇护方能安身立命!故,女子当以柔顺为德,以忍让为荣,遇事不争不辩!这是天地正理,也是天命!”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白璃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无忧更是直接惊呼:【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感到荒谬至极。
【万年前,各大宗门世家,多少惊才绝艳的女子天骄,登临绝顶,威震八方的女修亦不在少数!这妇人教授的东西,放在任何一个宗门家族,都是妖言惑众,以有取死之道!】
女先生并未察觉空中那两道无形的目光,继续着她的“天命教诲”,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三从四德”的具体阐述。
大丫听得十分认真,连小丫和那四五岁的女童也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理解先生的话。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曾经便有某女子因违抗父命私奔,遭天谴而死。”
“也有女子因遵从父命,得福报。”
“简而言之,就是要顺从,要听话!这是女子一生之正道!”
女先生总结着,目光扫过三个学生,最后落在大丫身上,准备让她复述一遍,以加深印象。
“大丫,你来……”
嘭——!!!
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
女先生面前那张写着“顺”字的桌案,连同上面的笔墨纸砚,瞬间炸裂成无数碎木屑!
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拍碎!
“啊——!”
女先生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踉跄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惊恐万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身影。
一个白衣胜雪、容貌清绝,气质却冷得如同万载寒冰的女子!
她是怎么出现的?!
大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小嘴微张。
最小的那个女娃,受到惊吓,哇哇大哭。
小丫则是在最初的惊吓后,看清了来人,小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像只小蝴蝶般扑了过去,一把抱住白璃的腿,甜甜地叫道:“奶奶!”
跌坐在地的女先生听到这称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奶奶?!
这个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美得不像凡人的女子,竟然是那个憨厚汉子王铁柱的娘?!
这……这简直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强忍着恐惧,牙齿打颤地说:“这……这位……夫人……我……我们正在上课……若要旁听,可……可以坐下……”
白璃看都没看她一眼,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木屑,仿佛那上面残留着令人厌恶的污秽。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她们,汝不必教了。”
说完,她牵起小丫的手,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走了两步,发现大丫还愣在原地,似乎被吓傻了。
白璃脚步微顿,侧头。
【汝还愣着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