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城破人亡、血流成河并未发生。
胆大的百姓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只看到一片诡异的宁静。
城门完好,街巷依旧,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血腥,而是一种……淡淡的焦糊味,若有若无,随风飘散。
战事,仿佛从未发生,又仿佛早已结束得无声无息。
县衙很快贴出了告示,措辞含糊,只言“强敌已退,临山县安泰,百姓勿忧”。
没有解释,没有细节,只有这轻飘飘的“安泰”二字。
然而,流言是堵不住的墙,风一吹,便钻进了千家万户。
“听说了吗?城门外那片地,焦黑焦黑的,寸草不生啊!像被天火烧过!”
“何止啊!上千号人!连人带马,全没了!一点渣子都没剩下!”
“不是退兵……是没了!彻底没了!”
“肯定是仙人!是仙人出手了!”
“真是仙人保佑啊!咱们临山县有福了!”
惊叹、敬畏、狂喜的情绪在最初的阶段占据主流。
柳树沟村口,原本就络绎不绝的“求仙者”数量激增数倍。
村民们支起的摊位生意前所未有的红火,铜钱叮当作响,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沾仙气”的喜悦。
但这份狂喜之下,不安的暗流也开始悄然涌动。
“这次是没事,下次呢?”
“那可是杀了钦差,灭了大军啊!皇帝能忍?肯定还会派更多、更厉害的人来!”
“仙人……仙人真的会一直护着我们吗?这次出手,下次还会出手吗?”
“万一……万一仙人哪天不高兴了,或者觉得烦了,走了呢?”
忧虑如同瘟疫般在窃窃私语中蔓延。
对未来的恐惧压过了眼前的“仙缘”诱惑。
当天便有人家收拾细软,拖家带口,离开了临山县,投向未知的他乡。
当然,更多的人选择留下。
“走?往哪走?哪比得上这里有仙人坐镇安全?”
“就是!仙人既然在咱们这住下,还出手了,说明跟咱们临山县有缘!”
“留在这里,就是离仙人最近的地方!比外面安全百倍!”
开春的暖风,吹动了离人的脚步,也带来了更多慕名而来的外乡人。
临山县从未如此“热闹”,也从未如此暗藏汹涌。
关于“白发仙人一剑焚千军”的传说,如同长了翅膀,随着商旅、流民,迅速扩散开去。
云州城,知府衙门。
知府宋轶捏着从临山县辗转传来的密报,指尖冰凉。
他之前一直心存侥幸,认为于公公和那千人大军只是暂时受阻,或是临山县用了什么诡计拖延。
直到这绘声绘色、细节惊人的流言传来,他才不得不信。
“全……全军覆没?连尸骨都……”
宋轶的声音发颤,瘫坐在椅上,面无人色。
“临山县……一个没有守军的破落小县……怎么可能?那女子……她……她到底是人是鬼?!”
恐惧攫住了他,他仿佛已经看到成王暴怒的雷霆降下,自己项上人头不保!
砺锋城,镇西将军府。
“哈哈哈!好!好一个临山县!好一个白发妖女!”
镇西将军赵元庆拍案大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深深的忌惮。
消息证实了赵翊的猜测,临山县那位白衣女子,果然就是那个弑君的妖女!
否则,那小小县城,绝不可能挡住军队的脚步。
成王这次踢到铁板了!
但笑过之后,忧虑随之而来。
赵元庆看着厅堂中悬挂的巨幅疆域图,眉头紧锁。
“千人成建制的精锐……说没就没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翊儿,这等力量,已非人力可及!为父戎马半生,闻所未闻!这女子……她到底强到了何种地步?会不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副将赵康站在下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节发白。
儿子赵忠的仇……
面对这等存在,报仇简直成了笑话!
他心中悲愤与无力交织,闷不做声。
赵翊眼中精光闪烁,上前一步:
“爹!正因如此,此刻才是我们起兵的最佳时机!成王必不甘心,定会再调重兵围剿临山县!他的目光和兵力被牢牢牵制在云州方向,京城必然空虚!这正是我镇西军长驱直入,直取京畿的天赐良机!”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
“至于那妖女……她若真有问鼎之心,以她的实力,弑君之后大可自立为帝,何必隐居在那小县?可见她对世俗权柄并无兴趣!只要我们暂时不去招惹她,她未必会插手我们的事!当务之急,是抓住时机,拿下京城!待大局已定,再谋他法!”
赵元庆眼神变幻,反复咀嚼着儿子的话。
权欲最终压倒了忌惮。
他猛地一拍桌子:“翊儿所言极是!机不可失!传我将令!点齐十万精锐,兵分两路……”
……
柳树沟。
村口的喧嚣如同集市,与王家小院的静谧形成了两个世界。
院门紧闭,无人敢擅自靠近打扰,连路过都下意识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院中的仙人。
然而今日,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一个穿着破旧衣裙、身形瘦削的年轻姑娘,直挺挺地跪在了院门外。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颤抖,透着一股倔强。
王铁柱认了出来。
这姑娘他见过几次,是安置在村里的流民,周红兰。
前些日子大嫂秦氏还喜气洋洋地提过,说这姑娘懂事,过几日就要跟大山成亲了。
“你跪这儿干啥?”王铁柱粗声问道,语气带着不解。
张氏也闻声出来,看着跪在门外的姑娘,心里有些不落忍。
“快起来,地上凉!有什么事好好说。”
周红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写满愁苦的脸,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
她对着王铁柱和张氏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哭腔。
“铁柱叔,婶子……我……我想见见仙人……”
王铁柱和张氏面面相觑,有些为难了。
白璃此刻就坐在院中,院门开着,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跪在门外的周红兰。
可白璃依旧垂眸静坐,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这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红兰啊,你看……”张氏搓着手,一脸为难,“不是叔婶不帮你……你有什么难处,跟叔婶说说?能帮的我们一定帮!”
周红兰只是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固执地跪着,不再言语。
王铁柱叹了口气:“唉,你这孩子……”
他转身回院,走到白璃近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娘……外面那姑娘……是村里人,叫周红兰,看着怪可怜的,跪了有一会儿了,你看……”
白璃眼睫未抬,毫无反应。
张氏也试着提了一句,结果依旧。
两人无奈,只能退回门口,看着跪得笔直的周红兰干着急。
其他事他们或许还能壮着胆子替白璃应承一二,但涉及“见与不见”这等核心意愿,他们万万不敢做主。
日头从东升到西斜,影子被拉得老长。
周红兰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干裂,身形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着。
王铁柱夫妇看得揪心不已。
这姑娘,瞅着跟大丫差不多大,瘦得让人心疼,想必是遇上过不去的坎儿了。
可每天跪在村口想见仙人的多了去了,也没见谁能让娘破例啊。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橘红,林星瑶带着大丫和小丫从县城赶回来。
看到跪在院门口的周红兰,林星瑶脚步微顿,瞥了一眼,随口问道:“大哥,这是?”
王铁柱连忙解释:“二妹回来了。这是村里的姑娘,叫周红兰,是当初安置下来的流民……来找娘的。”
他特意点明了“流民”身份,暗示其外来户的处境。
林星瑶闻言,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多问。
她也很忙,除了县衙的公务、安抚民心、如何改善民生、还得招募人手组建护城队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一天十二个时辰根本不够用。
她朝白璃走去,恭敬行礼。
大丫懂事地跟着张氏进了灶房帮忙准备晚饭。
唯独小丫,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周红兰。
她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歪着头,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你跪着干嘛呀?是做错事了吗?”
她的小脑袋瓜想不明白。
想找奶奶?
奶奶就在院子里坐着呀,为什么要跪在外面呢?
王铁柱赶紧把小丫拉回来:“小丫乖,别打扰人家。”
小丫乖巧地“哦”了一声,但看着周红兰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还是忍不住小声说:“天快黑啦,姐姐不回家吃饭饭吗?饿肚子会难受的。”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周红兰强撑的闸门。
一直强忍的委屈、绝望和悲苦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尘土里。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抽动起来。
“哎……”
王铁柱重重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小丫见姐姐哭了,更着急了,跑到白璃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白璃的衣袖,仰着小脸,声音软糯又带着点着急:“奶奶!奶奶!那个姐姐哭了!她哭得好伤心呀!”
这一声“奶奶”,瞬间吸引了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
灶房里忙活的动静也停了下来。
白璃垂眸,看向身边的小不点。
小丫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担忧,小手指着院门外的方向。
“汝,想让她进来?”白璃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小丫想了想,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用力点点头。
“小丫哭的时候,也好难过。姐姐要是见了奶奶就不哭了,那……那见见嘛?” 她的逻辑简单又纯粹,只是想让人不哭。
白璃沉默了片刻,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落在那跪在夕阳余晖中、无声哭泣的瘦弱身影。
随即,她淡淡开口:“让她进来吧。”
小丫立刻开心起来,像只小蝴蝶般又跑到院门口,对着泪眼朦胧的周红兰说:“姐姐快进来!奶奶让你进来啦!”
周红兰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她想站起来,可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跪了太久,膝盖针扎般刺痛。
但仙人就在眼前,她顾不得许多,用尽全身力气,狼狈又急切地跪爬进了院中,停在白璃面前不远处的,再次深深俯首。
“何事?”白璃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不带丝毫情绪。
周红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求……求仙人帮我!我……我不想嫁给王大山了!求仙人帮我!”
此言一出,院子里微微一静。
林星瑶刚酝酿好要问问黎心玥的事情,闻言差点岔了气,眉头微蹙。
跪在门外,就为这事?
你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不就行了?
师尊又不是月下老人,还管你这等儿女情长?
白璃的反应更是直接,语气淡漠:“汝的婚事,自己拿主意。吾不管。”
王铁柱从灶房门口探出身,一脸无奈地对林星瑶解释:“二妹有所不知。她们家刚来柳树沟的时候,身无分文,我那大嫂秦氏……帮衬了一下,留他们一家住了几天,当时就敲定了这门亲事。现在要是悔婚……这不成了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了吗?她们一家是外来的,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林星瑶听明白了,看向周红兰,语气带着规劝:“既然当初应承下来,岂能轻易反悔?”
周红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看向林星瑶,带着哭腔。
“林小姐!那日在县衙……你亲眼所见!我……不想嫁了……”
林星瑶一怔,那日县衙混乱的一幕在脑海闪过。
是了。
秦氏为了逃避罪责,不惜把害人的罪责推到周红兰头上。
那个大山,眼里也只有他娘。
这还没过门尚且如此,往后若真嫁过去,日子要怎么过?
岂不是任人揉捏,生死由命?!
林星瑶沉默了。
这婚事确实不妥,想悔婚也可以理解,可是……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林星瑶叹了口气,看向白璃,“师尊,此事……恐怕不好插手。”
周红兰闻言,心如死灰,绝望的泪水无声滑落。
小丫轻轻摇晃着白璃的胳膊,小声唤着:“奶奶……”
白璃抬手,轻轻抚了抚小丫柔软的发顶。
随即,她抬眸,目光落在绝望的周红兰身上。
“既不愿,不嫁便是。此等小事,何须烦恼?”
林星瑶愕然:“师尊,可……可她毕竟亲口应诺,又受了恩惠,出尔反尔,于礼不合啊!”
“尚未成亲,反悔又如何?即便已成亲,若生怨怼,亦可分开。”白璃的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漠然。
“这……”林星瑶一时语塞。
师尊的思维,跳脱了世俗礼法的桎梏,可周红兰是普通人,跳不出去的。
白璃继续道:“不过是住了几日,小小恩惠,还上便是。了断因果,从此两不相欠。何难之有?”
她似乎觉得这问题简单得可笑,说完便不再看周红兰,淡淡道:“去吧。”
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同赦令。
周红兰先是一愣,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她对着白璃连连磕头。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成全!”
有了仙人这句话,便是她最大的依仗!
秦氏再不甘,村里人再议论,也绝不敢公然违逆仙人的意思!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试了几次才勉强成功,对着院中众人又行了一礼,才一步三晃的离开。
林星瑶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她几乎能预见,秦氏得知消息后会是如何的撒泼打滚,柳树沟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这姑娘……怕是把师尊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尚方宝剑了。
“汝还不走?”白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星瑶这才猛地想起自己的正事,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她上前一步,恭敬又带着急切地说道:“师尊!弟子确有一事忧心如焚!是关于……黎姐姐的!”
“嗯?”
“弟子感觉,黎姐姐的意识似乎越来越微弱了!”
林星瑶语气焦急。
“偶尔能听到她说话,声音也虚浮缥缈,气若游丝……就像……就像快要油尽灯枯了一般!师尊,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与黎心玥的意识共生已久,早已生出情谊,实在不忍见她彻底消散。
白璃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她本就已死。魂归天地,乃是天道循环,自然之理。”
林星瑶心中一痛,忍不住恳求道:“师尊!难道……难道就没有办法救救黎姐姐吗?哪怕……哪怕让她多留些时日也好!”
白璃沉默了片刻,看着林星瑶眼中真切的担忧,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她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精纯温和的灵力,对着林星瑶的眉心,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弹。
嗡!
林星瑶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涌入眉心,直透识海深处,原本沉寂黯淡的那片区域仿佛被注入了生机,微微亮起。
【我……我还在?】黎心玥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带着茫然和惊喜。
“黎姐姐!” 林星瑶欣喜若狂,连忙对白璃躬身,“多谢师尊援手!”
然而,白璃却摇了摇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
“魂力枯竭之势,已成定局,回天乏术。”
她看着林星瑶黯淡下去的眼神,平静地补充道:“观其魂火,尚可维系数日。时日虽短,足够汝等道别了。”
道别……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星瑶心上,也砸在刚刚苏醒的黎心玥意识中。
识海深处,一片死寂的沉默蔓延开来。
林星瑶不甘心,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追问:“师尊!真的……真的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白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星瑶,落在了那识海中摇曳欲熄的魂火之上,声音缥缈,带着一种勘破因果的玄奥、
“能救她的,唯有她自己。此乃……她自身因果。外力强求,终是虚妄。”
【因果?】 识海中,黎心玥的意识剧烈波动起来,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林星瑶也在心中焦急地呐喊:‘黎姐姐!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你到底做了哪件事,惹得师尊不快,才落得如此境地?!快想想啊!’
黎心玥的意识沉默了许久,那虚弱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困惑和委屈,终于艰难地响起,如同最后的挣扎。
【我……我不知道……求师尊……明示……我……错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