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押解着谢文轩、张东家等一众垂头丧气的“人犯”,浩浩荡荡走出谢府,穿街过巷,直奔县衙大牢。
场面极为壮观,吸引了不少百姓的目光,议论声如同煮沸的开水般炸开了锅。
“那不是谢家大少爷吗?还有那些外来的阔老爷们?”
“被衙役押着!犯了什么事儿啊?谢老爷刚走,这就……”
“快看!县令大人和林大小姐也在!”
“怪了怪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谢文轩被反剪着双手,绳索勒得皮肉生疼,羞愤欲绝。
眼见围观者越来越多,他扯着嗓子嘶喊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
“反贼!林正德父女是反贼!他们已经造反了!!这对父女狼子野心!各位父老乡亲快救我啊!把他们抓起来送到府城才是正途!朝廷必有重赏啊!!!”
他声嘶力竭,唾沫横飞,试图煽动民愤。
然而……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临山县的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激愤,反而充满了鄙夷和……看热闹的戏谑。
谢家不过是入冬前与流民一起搬来的外来户罢了!
平日里,这位谢大少爷更是鼻孔朝天。
仗着有几个臭钱,看穷人那眼神,跟看路边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临山县的百姓,谁待见他们?
反观林县令,上任以来,兢兢业业,清正廉洁。
上头要抽丁服役,是林县令顶着天大的压力,硬是把临山县的兵役给免了!
多少青壮得以保全性命守在爹娘妻儿身边?
还有那些逃难来的流民,饿得皮包骨头,是林县令开仓放粮,组织安置,给他们一条活路!
说这样的好官是反贼?
呸!
“坏人被抓的时候,都这么喊!喊得越凶,心里越虚!”
“就是!还反贼?县令大人要是反贼,那这天底下就没好官了!”
“看,谢家大小姐也出来了!她没被抓,跟着林大人和黎小姐一起走的!”
有人眼尖,看到了走在林正德和黎心玥身后、神情恍惚却并未被押解的谢云舒。
“对啊!谢大小姐人挺好的,待人温和,不像她哥。她没事,说明不是谢家犯了事,是谢大少爷和他那些狐朋狗友犯了事!”
“嘿,你们说……”
一个压低了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浓浓的猜疑。
“谢家刚挂了白,听说谢老爷死了,林大人就在这当口抓了他儿子……会不会是……”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谋杀亲爹?!”
“天啊!这么狠?!”
“难怪!肯定是谢文轩为了家产害死了亲爹!被林大人查出来了!”
“不对吧!听说谢老爷子病的不轻啊,等病死了,家产还是他的,用得着杀人吗?”
“你懂什么!他呀肯定是等不及了!”
“你们忘了,县令大人之前给的仙果,能治病的!谢老爷子肯定是吃了仙果,病好了!谢大少爷等不及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对对对,有道理!要不是谋杀亲爹这种大罪,林大人怎么会选在人家办丧事的时候抓人?肯定是忍无可忍,要为民除害了!”
“畜生啊!连亲爹都杀!”
“大人抓得好啊!”
群情激愤,甚至有人捡起地上的烂菜叶、泥巴、石子,砸了过去!
谢文轩和张东家等人被砸得狼狈不堪,咒骂声被淹没在百姓正义的声讨浪潮中,脸色由红转青,最后一片死灰。
林正德走在队伍前方,听着身后汹涌的民意,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更有沉甸甸的压力。
他低声对衙役下令:
“只押这些主犯和帮凶,其余吊唁宾客,稍后都放了。”
他终究做不出滥抓无辜、堵塞悠悠众口的事。
回到县衙,将一众垂头丧气的“人犯”如死狗般丢进阴暗潮湿的大牢,任凭他们如何叫嚣辱骂也置之不理。
谢云舒则被妥善安置在县衙后院的僻静客房,以示区别对待。
林正德甚至来不及坐下喝口水,就一把将黎心玥拽进了书房。
门刚关上,他那张平日里还算沉稳的脸就彻底垮了下来,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
“星瑶!你……你糊涂啊!”
他指着黎心玥,手指都在发抖。
“那……那种话也是能当众说的?!你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啊!在场那么多人,全都听见了!这要是传到府城,传到京城……”
黎心玥不等他说完,同样急切地抢话道:
“爹!我当时也是气急了!而且,为什么不全抓了?还放了那些人?万一他们出去乱说……”
“不放?!不放难道还能把所有吊唁的人都抓起来不成?!”
林正德额头青筋直跳,声音都拔高了。
“那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咱们心虚吗?!况且,很多人只是去吊唁的宾客,并无劣迹,我……我林正德为官多年,自有准则,岂能无故构陷?!”
他重重叹了口气,颓然坐到椅子上,感觉前途一片黑暗。
“完了……这下全完了……我看咱们还是收拾细软,连夜跑吧……”
与此同时,黎心玥的识海深处也在上演着激烈的争论。
【黎姐姐!你太冲动了!】
林星瑶的神魂急得几乎要跳脚。
【‘造反’二字,沾上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倒好,当众承认了!现在可怎么办?!现在可如何是好!】
黎心玥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心虚,但嘴上依然硬撑着。
【那……那我不说,府城那边、朝廷那边,不一样要来问罪?结果有什么不同?横竖都是个死!】
这话一出,林星瑶沉默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主动承认和被动被发现,带来的冲击和后续应对难度,那是天壤之别!
黎心玥看着林正德灰败的脸色,强自镇定地试图挽回。
“爹!其实……我说出来也不全是坏事!你看到了吗?民心!民心是向着我们的!”
“民心?!”
林正德猛地抬头,眼神复杂。
“民心向的不是我!他们相信的是我这个‘朝廷命官’!他们向的是朝廷!”
他声音带着绝望的尖锐。
“等朝廷派人来问罪,你觉得这些向着‘朝廷’的百姓,还会向着我这个‘反贼’吗?!”
黎心玥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当时她纯粹是被谢文轩气昏了头,热血上涌,图一时口头之快,根本没想那么深远。
现在被点破,一股寒意升起。
识海中,林星瑶幽幽叹了口气:【唉……现在说这些,后悔也晚了。木已成舟。】
黎心玥心虚又带着一丝希冀地问:【星瑶……你有办法吗?】
林星瑶没好气地回道:【现在想起来问我了?你高喊造反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脑子一热就口无遮拦,搭上我们所有人的命去跟他置气?!】
黎心玥被噎得涨红了脸,支吾着辩解:【我……我那不是……忘了嘛!而且……我也是为了给你爹出头啊!总不能全怪我吧……】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林星瑶沉默了片刻,神魂波动显示出她在急速思考。
随即,一个带着几分破釜沉舟意味的声音响起:
【事已至此,逃避无用。我好不容易才了拜师,师尊在这里,我不可能逃走。为今之计……只能破罐子破摔,把这条路走到黑,让它看起来……名正言顺些!】
林星瑶的思路如同黑暗中的一线曙光,迅速传递给了黎心玥。
黎心玥眼睛一亮,深吸一口气,看向愁眉苦脸的林正德,语气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爹!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但我们要换个说法!”
她的眼神锐利起来。
“爹你要记住,你不是造反!你是忠于先帝!忠于大黎正统!”
林正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黎心玥语速加快:
“成王造反,即便登上了皇位,那也是篡位!名不正言不顺!我们林家忠于先帝!我们违抗命令,不招兵役、不加征粮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不给反贼提供助力!是为了保存临山县的元气!也是为了安置流民,稳定地方,防止流民被反贼裹挟扰乱天下!爹你只是一个七品县令,没有兵马,能力有限,匡扶社稷、勤王讨贼的大事做不了,但在这临山县一隅之地,尽忠职守,保境安民,就是对先帝陛下最大的忠心!明白了吗?!”
林正德愣住了,大脑飞速运转。
这套说辞……精妙!
巧妙地将“违抗上命”偷换概念为“忠于正统”、“不与反贼同流合污”!
而且丝毫没有编造,这正是他们当初违令时内心的真实写照!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丝喜色。
但这喜色仅仅维持了一瞬,又被巨大的恐惧浇灭。
“可……可这等同于公开和当今……和成王叫板了啊!这……这不是逼着朝廷更快地派兵来剿灭我们吗?还会死得更快啊!”
黎心玥却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胳膊,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断。
“爹!只要我们牢牢占据‘大义’的名分,高举‘忠义’的旗帜,我们就不是乱臣贼子!我们是忠臣!是义士!百姓会支持我们!更重要的是……”
她压低声音,却带着无比的信心。
“我们有师尊坐镇!她可是仙人!只要大义在我们这边,师尊她老人家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人当成反贼剿杀吗?”
提到白璃,林正德眼中也燃起希望的火苗,但又迅速黯淡。
“可……可她……真的会为了我们,去对抗朝廷吗?”
黎心玥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脸上露出神秘而自信的笑容。
“爹,你放心。就算师尊暂时不会直接出手,我们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
她顿了顿,带着点小得意。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练习师尊传授的法门,已经有些成果了!”
“哦?!”
林正德眼睛瞬间亮了。
“你……你已经学会仙法了?”
“呃……那倒还没有。”
黎心玥脸一红,随即又挺起胸膛。
“不过,爹你看!”
她说着,走到林正德那张厚实的书案前。
这书案用料扎实,少说也有百十来斤。
黎心玥深吸一口气,只见她眉目一凝,五指张开,并未用多大力气似的,朝着厚实的桌面猛地一按!
咔嚓——!
轰隆!
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骤然响起!
那张坚固的书案,竟如同被巨锤砸中一般,桌面中心瞬间塌陷下去一个大坑,四条桌腿不堪重负,发出一阵呻吟后轰然碎裂倒塌!
笔墨纸砚、公文卷宗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嘶——!”
林正德倒抽一口凉气,惊得连连后退几步,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和女儿那只看起来依旧纤细白皙的手掌。
“看到了吧?”
黎心玥收回手,兴奋地小脸泛红。
“砸坏一张书桌或许不难,但要像我这样,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按就让它四分五裂,咱们县衙里那些孔武有力的捕快衙役,有几人能做到?这还仅仅是开始!只要我继续修炼下去,假以时日,定能掌握真正的仙法!到时候,区区兵卒,根本不足为惧?”
看着女儿眼中的神采和那不可思议的力量,林正德心中的恐惧终于被平息了不少。
他老怀大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好!好!好啊!星瑶!我儿果然有仙缘!天佑我林家!有仙人庇佑,有你在……我们……我们或许真能搏出一条生路!”
巨大的压力与这突如其来的希望交织,让林正德心潮澎湃。
他仔细咀嚼着女儿的话。
占住大义,凝聚民心,倚仗仙人,积蓄力量……
这似乎真的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逃跑反而是下下策。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一旦坐实反贼之名,又能逃到哪里去?
不过是苟延残喘,惶惶不可终日罢了!
留在临山县,至少还有一座城!
“好!”
林正德猛地一拍大腿。
“星瑶,爹听你的!这条路,爹陪你走到底!从今往后,这临山县,就是我们父女的根基!府城的命令,一概不理!我们要招募乡勇,编练士兵,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
“爹英明!”黎心玥大喜。
可林正德的眉头很快又皱了起来。
“可是……星瑶啊,县衙……早就空空如也了,哪还有余钱?”
黎心玥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像只偷到了鸡的小狐狸。
“爹,你怎么忘了?现成的‘财神爷’,不就关在我们大牢里吗?”
“你是说……谢家?!”
林正德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摇头。
“不行不行!谢文轩虽然可恶,但也不至于抄家!为父清廉自守,岂能行此巧取豪夺之事?这与那些贪官污吏有何区别?万万不可!”
“爹!你想哪儿去了?”
黎心玥哭笑不得。
“我是那种人吗?我是说,谢文轩、谢家管事、还有那些家丁,意图囚禁朝廷命官,这可是实打实的重罪!按我朝律例,轻则流放,重则斩首示众!还有那个外来的富商,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勾结谢文轩,还意图强抢民女,也是大罪!这些人,能不能从轻发落,能不能保住性命甚至家产,关键在于‘苦主’的态度,也就是爹你这个县令和谢家那位大小姐!”
黎心玥眨了眨眼,循循善诱。
“你想想,他们犯下如此重罪,你身为苦主兼父母官,心中悲愤难平,寝食难安……这合情合理吧?谢家为了平息你的怒火,保住儿子的性命,主动献上部分家财作为‘赔偿’,这也是人之常情,符合律法吧?这怎么能叫巧取豪夺呢?这叫……依法酌情处理,彰显朝廷法度之威严,又给了犯错者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林正德:“……”
他怔怔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如此“深谙世故”了?
这主意……听起来怎么那么……嗯,顺耳呢?
一抹笑意,慢慢爬上了林正德紧皱的眉头。
他捋了捋胡须,干咳两声,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嗯……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触犯律法,自然要付出代价。若能主动悔过,积极赔偿……倒也未尝不能酌情考量……嗯,此事……容为父再思量思量,斟酌一番……”
父女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奸诈”光芒。
……
阴暗潮湿的县衙大牢深处。
谢文轩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上,早已没了在街上嘶喊的力气。
他嗓子已经喊哑,只剩下无意识的低喃和咒骂。
“反贼……林正德……林星瑶……你们等着……等我出去……我要去府城……去京城……敲登闻鼓……告御状……把你们这对狗父女……千刀万剐……诛……诛九族……”
旁边的牢房里,张东家面如死灰,管家和家丁们更是瑟瑟发抖,只有几个忠心,或者说愚蠢的家丁偶尔附和几声。
狱卒们抱着刀靠在远处,对这些无意义的叫骂充耳不闻,甚至露出讥讽的笑容。
造反?
县令大人是反贼?
呸!
谢大少爷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定是这厮弑父谋财的罪行败露,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谢文轩骂得精疲力竭,又饿又冷。
他瘫倒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眼皮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半梦半醒,即将沉入黑暗之际……
【小子……想出去吗?】
一个缥缈却又带着一种奇异诱惑力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谁?!”
谢文轩如同被一盆冰水浇头,猛地睁开双眼,惊恐地坐起身,在昏暗的牢房里四处张望。
除了隔壁牢房蜷缩的身影和远处狱卒模糊的轮廓,空无一人!
“是人是鬼?!出来!”
【呵呵呵……】
那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我非人非鬼……而是……仙!】
“仙……仙人?!”
谢文轩浑身剧震,心脏狂跳起来。
“世上……世上真有仙人?你……你在哪里?”
【信则有,不信则无。】
无忧故作高深。
【你既能信这世上有鬼,为何不能信有仙道长生?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谢文轩激动得浑身发抖,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稻草上,对着虚空连连磕头。
“仙人!求仙人救我!求仙人显灵!!”
【嗯……孺子可教。】
【念你求生心切,资质尚可,本仙尊倒是动了恻隐之心,有意收你为记名弟子,传你超脱凡俗、长生久视的无上妙法,你可愿……】
“愿意!弟子愿意!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无忧的话还没说完,谢文轩已经激动得五体投地,对着空气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红了,生怕慢了一步仙人就走了!
什么记名不记名,只要能拜师,能出去就行!
【好!好!好徒儿!】
无忧连道三声好,语气显得颇为“欣慰”。
【既入我门,当守门规。为师这便传你炼气法门!切记,今日之事,包括为师的存在,绝不可透露给第三人知晓!若敢违背……便是欺师灭祖,到时莫怪为师清理门户,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无忧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森然杀意。
“弟子发誓!弟子对天发誓!绝不泄露半字!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文轩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态度无比虔诚。
【很好!】
无忧的话音刚落,谢文轩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息猛地灌入脑海!
紧接着,一篇玄奥晦涩、却又仿佛天生就印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文字和行气法门,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正是最基础的引气入体、炼化灵气的法诀!
这神奇的手段,让谢文轩对“仙人师父”的存在再无半分怀疑!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仙缘!
真的是仙缘!
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多谢师父!多谢师父传法!弟子一定勤修苦练,绝不辜负师父期望!”
他再次叩首,声音激动得发颤。
【根基未稳之前,莫要张扬……】
声音渐渐微弱,最终消失。
谢文轩沉浸在获得仙法的兴奋中,忍不住好奇地在意识里追问了一句:
【师父,为何要保密啊?】
然而,识海中一片寂静,再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