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深宅里的绝望悲鸣与卑微交易,被无形的空间阻隔,消散在凡俗的烟火气中。
更高的维度,云海之上,罡风凛冽,却吹不动那一抹素白身影分毫。
白璃静立云端,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瓦舍檐角,精准地落在那座崭新而压抑的谢家大宅前院。
蝼蚁般的凡人在其中奔忙。
离尘珠悬浮在她身侧,散发着温润的微光。
【师姐!快看那边!王铁柱在那。】无忧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白璃的视线,确实捕捉到了那个沉默的身影。
他正和几个工人合力搬运重物。
汗水浸湿了他粗布短褂的肩背,肌肉在沉重的负荷下贲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专注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混杂在其他工人之中,毫不起眼。
【看到了。】
白璃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听不出丝毫波澜。
【然后呢?】
【然后?】
无忧的声音拔高。
【师姐啊!那是你儿子!你认下的儿子!你就这么干看着?不下去看看?问问他累不累?关心一下他今日为何没去观礼?多了解他的处境,他的想法,日后相处起来,才能真正像个做娘的呀!】
白璃的目光在王铁柱身上停留了不到两息,身形倏然一闪。
下一瞬,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县衙后院的厅堂之中。
白璃自顾自地在主位落座,素手轻抬,茶盏出现在手中。
她垂眸,轻轻啜饮,姿态闲适。
【师姐?!】
离尘珠的光芒急促闪烁,无忧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错愕和不满。
【你怎么突然跑这来了?好歹过去跟他说句话啊!哪怕一句关心也好!闺女风光及笄,他这个当爹的却在卖苦力,心里能没点憋闷?你就不能安慰一下?】
白璃抿了口茶,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嫩叶上,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星瑶未曾通知他。他若有不满,怨怼林星瑶便是,与吾何干?】
【怎么能无关呢?!】
无忧的音调拔高,显得有些激动。
【你是他娘啊!凡俗之人与我们不同,他们一生劳碌奔波,为求一餐温饱,片瓦遮头,生存本就艰难万分!情感也更需细致维系!你待他,至少要像个做娘的样子吧?】
【艰难?】
白璃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轻响。
她抬眼,目光穿透离尘珠,仿佛直视着无忧的神魂。
【然则,汝认为吾辈修士,登仙途,逆天命,便容易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忧被噎了一下。
【修仙一途,逆天改命,劫难重重,远非凡俗人生可以相比。可师姐,你现在不是在体验红尘吗?既然认了儿子,入了这凡尘的局,那就要做得像样一点,像个真正的凡俗母亲那样去体察、去感受啊!否则这体验的意义何在?】
【体验,未必就要如凡俗之人一般无二。吾观其行,知其意,足矣。何必强作姿态,徒增困扰?】白璃的声音依旧平淡。
无忧简直要被这逻辑噎住了。
【师姐!那你说,你当初收他做儿子是为了什么?就图听他喊你一声‘娘’?想要得到这声称呼带来的因果牵扯、红尘羁绊,总得有所付出吧?】
白璃的眸光清冷依旧。
【哦?汝是觉得,他唤吾一声‘娘’,却依旧需劳作求生,是吃亏了?】
【难道不是吗?!】
无忧脱口而出。
【他一个凡夫俗子,认了你这位仙尊为母,本是天大机缘!可如今看来,除了一个虚名,他得到了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依旧在辛苦劳作,为生计发愁!连女儿的及笄礼都……】
【当真没有好处?】
白璃打断了他。
【汝方才所言,凡人生存不易,天灾人祸,朝不保夕。吾既认他为子,自当护其周全。在他有生之年,吾可保他不受邪祟侵扰,不受强权迫害,不遭横祸加身,直至寿终正寝。如此,难道不算付出?难道不比几句虚无缥缈的关切言语,更为实际?】
无忧:【……】
他一时语塞。
从生命保障这个最根本的层面来看,白璃确实给了王铁柱远超凡俗想象的“庇护”。
但这……似乎与温情脉脉的“母子亲情”相去甚远。
而且,白璃是仙尊啊,这付出似乎有些不符合身份。
【人有人道,仙有仙途。王铁柱此生如何辛苦,如何奔波,如何取舍,如何抉择,那都是他的道。即便吾认他为子,亦不能替他行走。吾踏入红尘,只为寻那一线突破契机,此乃吾的道。不会因他而停滞,更不会因他而偏离。】
无忧沉默了良久,离尘珠的光芒微微黯淡。
他仿佛在消化白璃话语中蕴含的、近乎冷酷的“道”理。
最终,他带着一丝苦涩和了然说道:
【师姐……你果然还是一心只想着突破。王铁柱无法助你堪破瓶颈,所以你才对他关心寥寥。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对小丫的关切,远超他人。师姐啊,你从一开始就带着明确的目的去‘体验’红尘,去‘认’亲,这样……真的能体会到其中的真味吗?这样的体验,怕是没有意义啊……】
白璃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谁人行事,没有目的?】
无忧:【……】
【吾当年拜入凌云宗,有其目的。汝当年一步一叩,跪行万里叩开山门,难道没有目的?小师弟。】
她的目光似乎洞穿了离尘珠的屏障,无忧的神魂微微震颤了一下。
白璃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
【便是星瑶拜吾为师,她心中亦有她的盘算,或许是为父前程,或许是为寻求力量。吾心知肚明,却从未过问。只因此乃人之常情。有欲有求,方是生灵。刻意抹去,反倒落了下乘,失了本真。】
【可是师姐!】
无忧挣扎着反驳。
【那时候我们还未入道,还是凡人!所思所想自然带着凡俗的烙印!可现在不同了!我们是修仙者!是那些凡人眼中高不可攀、呼风唤雨的‘仙人’!既是仙人,行事准则,心境修为,岂能再以凡俗的‘人之常情’为标准?】
【荒谬!】
白璃轻轻抬手,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仿佛在书写大道真言:
【仙者,山人也。‘仙人’二字,不过是凡俗因敬畏无知而妄加之名!仙人亦是人。不过是多了些手段罢了。凡俗不明此理,敬若神明,吾等一笑置之即可。汝修行万载,历经磨难,竟还识不清此中本质?自视甚高,此乃修行大忌!】
【若已是仙,那还修什么?既仍在路上,便仍是‘人’,尚存人之常情,又有何不妥?】
轰!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万钧雷霆,狠狠劈在无忧的神魂之上!
离尘珠的光芒剧烈波动,最终彻底沉寂下去。
良久,再无一丝声息传出。
他似乎被彻底驳倒,无言以对,陷入思考。
厅堂内再次恢复寂静。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人声的喧哗。
无忧反应过来,离尘珠隐入白璃袖中。
很快,黎心玥、大丫、小丫和张氏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疲惫却强打精神的林正德。
数以万计的灵果,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被民众哄抢一空。
场面一度失控,有人仗着力气大或位置好抢了多个,自然也有人一无所获,徒留叹息。
黎心玥虽尽力维持秩序,但也无法做到绝对公平。
不过,看着大部分民众拿到灵果后那欣喜若狂、感恩戴德的样子,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最初的目的,总算是达成了。
至于那些未曾到场或未能抢到果子的人……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的水源没有问题。
最郁闷的当属小丫。
她原本以为及笄礼是像过年一样热闹好玩的事情,有好吃的大餐,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耍。
可现实却是被架在那么高的城楼上,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紧张得要命,然后就是看着下面的人像抢宝贝一样疯抢果子,混乱不堪。
想象中的快乐一点没有,只有紧张、无聊和一点点害怕。
她小嘴撅得老高,整个人都蔫蔫的。
然而,一进厅堂,远远看到端坐主位、清冷如月华的白璃,小丫那双黯淡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所有的苦闷和委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欢呼一声:“奶奶!”
像只欢快的小鸟,挣脱了黎心玥的手,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就扑进了白璃的怀里,小脑袋在白璃素雅的衣襟上亲昵地蹭了蹭,奶声奶气地撒娇。
“奶奶,小丫好想好想你呀!”
白璃抬手,轻轻抚了抚小丫柔软的头顶,只应了一声:“嗯。”
动作虽轻,那份自然的亲昵却与方才谈论王铁柱时的疏离判若两人。
离尘珠内的无忧看着这一幕,魂体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师姐行事,果然还是围绕着“突破”二字。
黎心玥看到白璃,心头一紧。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在厅堂中央屈膝跪下,深深叩首。
“弟子……有罪!请师尊责罚!”
落在最后的林正德,一见这阵仗,尤其是看到黎心玥都跪下了,吓得腿肚子一软,也“噗通”一声跟着跪倒,大气不敢出。
唯有大丫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之前在城楼上被万人围观的紧张感还未散去,此刻又被这厅堂内肃穆的气氛笼罩,她只觉得身上这身华丽的衣裳更像个枷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局促地捏着衣角,眼神慌乱地在跪地的黎心玥、林正德和抱着小丫的白璃之间游移,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白璃的目光从怀里的小丫身上移开,落在跪伏于地的黎心玥身上。
“何罪?”
黎心玥深吸一口气:“弟子……弟子操持不力,大丫的及笄礼……过于……过于仓促,恐令师尊失望了。弟子……请师尊降罪!”
她心中忐忑,师尊虽未明说,但她能感觉到师尊最初对这及笄礼似乎有所期待。
如今搞成这样,她难辞其咎。
白璃听完,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自从发现大丫对她修为突破无益后,那点期待早已消散。
无期待,自然也无所谓失望。
她之所以依然让黎心玥全权操办,不过是既然当初已有言在先,便要言出必行,仅此而已。
对她而言,这更像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履约行为。
“无妨。”白璃的声音平淡无波,“汝已尽力。此事到此为止。”
黎心玥和林正德闻言,心头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
黎心玥更是感到一阵轻松,只要师尊不因此怪罪她办事不力就好!
她连忙恭敬叩首:“谢师尊!”
旁边的林正德也长长松了口气,感觉压在胸口的大石瞬间被移开。
离尘珠内,沉寂许久的神魂波动了一下,传出无忧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
【唉……师姐啊……】
这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与了然。
他彻底明白了。
师姐的道心坚如磐石,那份对“突破”近乎偏执的专注,以及对“无用之人”近乎本能的淡漠,是刻在她骨子里的。
即便自己搬出“母子亲情”、“红尘真味”、“仙凡之别”的大道理,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认同“仙人亦是人”的观点,却选择了最符合她本心、也最利于她目标的“人道”,对小丫的亲近,源于其可能带来的突破契机,对其他凡尘牵扯便吝于投入一丝多余的情感。
这与善恶无关,纯粹是大道之途上,最极致的“效率”选择。
好在,师姐终究还是念及同门情分。
自己刚才那番话虽然未能说服她改变对王铁柱的态度,但至少没有招来斥责。
这已经是师姐难得的容忍了。
无忧很清楚,白璃能听他说完那些“忤逆”之言,已经是看在他是她唯一的小师弟份上。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缠绕上无忧的神魂!
师姐的道……恐怕真的遇到无法逾越的壁垒了!
她看似通透清醒,实则已陷入某种难以自察的桎梏!
她突破那真仙之境的希望,恐怕是……渺茫了!
师姐若无法突破,无法掌握更高层次的力量,那自己重塑肉身的唯一希望岂不也随之断绝?
依靠师姐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
失落和紧迫感如同潮水般将无忧淹没。
他必须另谋出路!
绝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师姐那虚无缥缈的突破之上!
魂体的光华在离尘珠内急速流转,无忧的意识高速运转,无数念头在刹那间碰撞、湮灭、重组。
突然,一点灵光如同暗夜中的星辰,骤然点亮!
壮大宗门!
对!就是这个!
天地灵气稀薄,可宗门宝库内存有凌云宗十万年的积累,宝物无数,即便是用丹药堆砌,培养一些人也问题不大。
与其寄希望于师姐一人突破,不如利用师姐现有的力量,广纳良才!
培养天骄,钻研魂道!
此路虽艰,却是重塑肉身的最佳方案了!
成功的概率,绝对远比寄托于师姐突破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