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柳树沟的喧嚣在白日的冲突与混乱后,并未完全平息。
村口仍有零星固执的身影跪伏着,低低的祈祷和啜泣在寂静的夜色中飘荡,如同不肯散去的阴霾。
这持续的嘈杂,如同无数细小的砂砾,摩擦着王铁柱家小院的宁静。
主屋内,没有灯火。
白璃盘膝静坐,双眸微阖。
窗外村口传来的微弱声浪,对她而言清晰可闻。
白日里那场险些失控的混乱,村民的惊恐,黎心玥的焦头烂额,乃至谢家商贾的骄横跋扈……
所有画面与声音,在她浩瀚的神念下纤毫毕现。
她原本打算去找王铁柱,但村口的乱象让她改变了主意。
那并非源于畏惧或厌烦,而是她本能地察觉到,若是现身县城,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混乱,与她所习惯的“清净”背道而驰。
于是,她选择了沉寂。
一整天,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日头西沉,张氏小心翼翼地将做好的饭食放在主屋门外,轻声唤了句:“娘,吃饭了。”
黎心玥也曾在屋外恭敬地请示数次,屋内皆是一片死寂,毫无回应。
无人敢推门,也无人能推开那扇看似寻常的木门。
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内外。
小丫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到主屋门口,伸出小手用力推了推,木门纹丝不动。
没有熟悉的、带着清冷气息的怀抱,小家伙扁了扁嘴,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委屈的水光。
“奶奶……”
她奶声奶气地叫着,带着点哭腔。
幸好有黎心玥和张氏、大丫的轮番安慰。
黎心玥变着法儿地逗她玩,张氏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哄,大丫拿出白璃之前变出来的果子塞到她手里。
在温暖的怀抱和香甜的滋味里,小丫的委屈才慢慢消散,最终在张氏轻柔的摇篮曲中,含着果肉,沉沉睡去。
夜色如墨,万籁渐寂。
村口的最后一点人声也消失了,只剩下虫鸣与风声。
白璃缓缓睁开眼。
一整日的枯坐修炼,那道无形的瓶颈仍是坚不可摧,修为毫无寸进。
然而,之前为救人而损耗的灵力,已在周天运转间恢复圆满。
修行之路,步步杀机。
纵使如今这方天地灵气凋敝,她感应不到任何能威胁自身的存在,但十万年养成的本能早已刻入骨髓。
时刻保持巅峰状态,以应对任何可能的、未知的危机。
这是凌驾于境界之上的生存之道。
她清冷的目光穿透简陋的木门,仿佛能无视物质的阻隔。
对面小屋的土炕上,小丫蜷缩在张氏温暖的臂弯里,睡得小脸红扑扑,嘴角还沾着一点果屑。
大丫睡在炕的另一头,呼吸均匀,面容沉静。
堂屋里,王铁柱在地上铺的草席上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便是凡俗,带着烟火气的安宁。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点微弱的、几乎随时可能熄灭的幽光,毫无征兆地在白璃身前的虚空中悄然浮现。
那是一颗仅有拇指大小的珠子,通体浑圆,质地非金非玉,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的灵魂波动。
它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下降,光芒明灭不定,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湮灭。
白璃神色平静无波,对此景象并不意外。
她只是缓缓抬起的手,稳稳地托住了那颗即将坠落的珠子。
下一瞬!
磅礴浩瀚、如同星海倒灌般的精纯灵力,从白璃掌心汹涌而出,毫无保留地注入那枚小小的珠子之中!
嗡——!
以白璃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气浪无声扩散!
她那垂落肩头的三千银丝,竟如同被浓墨浸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
而那颗原本奄奄一息的珠子,在得到这海量灵力的滋养后,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
柔和却无比坚韧的光芒充盈了整个昏暗的陋室,将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珠子不再下坠,反而缓缓上浮,悬停在白璃面前。
柔和的光芒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在那光芒的中心,一个模糊的人形虚影逐渐凝聚、清晰。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形象,身着样式古雅、绣着流云纹饰的青色道袍。
他面容俊朗,眼神灵动,带着一种跳脱不羁的气质。
虚影甫一凝实,便迫不及待地活动了一下虚幻的“四肢”,随即看向白璃,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带着浓浓惊喜的笑容。
“师姐!想不到……想不到时隔万载,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白璃看着眼前这由光芒构成的虚影,听着那熟悉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声音,万年冰封的心湖,稍微有了些触动。
但她的面上,依旧平静如水。
离尘珠!
昔日凌云宗秘宝之一,魂道奇珍。
可寄居神魂,保元神不灭,乃是宗门为遭遇不测的核心弟子预留一线生机、以待日后寻得珍稀材料重塑肉身的希望所在。
那日,白璃带大丫和小丫去凌云宗,小丫把玩的那些凡俗玉石珠宝里,便有这颗不起眼的珠子。
当时她便已察觉珠内寄居着一缕微弱神魂,只是没想到,这缕残魂的主人,竟会是当年那个最是跳脱、也最受师尊宠爱的人。
她红唇微启,声音依旧是那亘古不变的清冷平淡。
“汝,肯出来了?小师弟。”
这“小师弟”三个字,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疏离,却又精准地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师尊当年收下的关门弟子,她最小的师弟,道号无忧。
“师姐慧眼如炬!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无忧的虚影笑嘻嘻地拱手,随即脸上露出几分后怕。
“之前魂力太弱,浑浑噩噩,感应到师姐的气息才勉强清醒一点,但根本无法显形交流。今日若非师姐修炼,凝聚了灵气,我这点魂火,怕是真的要烟消云散了。”
白璃的目光落在他虚幻的身影上,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离尘珠竟被放在那里,汝该多谢小丫,若非她,吾也不会发现。对了,为何成了这幅模样?是谁杀了汝?其他弟子,都去了何处?”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提及“凌云宗弟子”时,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波澜。
无忧脸上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茫然和疲惫,虚幻的身影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师姐,我……我也不知道啊。”
“那日我正在闭关,冲击洞虚境。然后……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便已在这离尘珠内,肉身尽毁,只剩一缕残魂。”
“至于其他弟子……”
无忧的声音变得低沉。
“我看着门内弟子一天比一天少。起初是长老们陆续离开,说是去探寻天地异变的根源,寻找新的灵脉……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接着是内门弟子、外门弟子……有的死于寿元耗尽,有的在外出寻找资源时不知所踪,也有的……心灰意冷,自行散去,成了凡俗中的散修。”
“道统凋零,灵气日稀……偌大的凌云宗,最后只剩下几个垂垂老矣、不愿离去的杂役弟子,守着空荡荡的山门。再后来……连他们也……”
无忧的声音几近哽咽。
“我的魂力也越来越弱,意识时断时续,只能依附在离尘珠里苟延残喘。直到……师姐你出现……”
他抬起头,看向白璃,虚幻的眼眸中充满了激动和难以置信。
“师姐!你的修为……这股力量……这……这就是传说中无人企及的至高境界吗?师姐莫非已经飞升成真仙了?!”
白璃没有回答。
她心念微动,浩瀚的灵力收敛,而那头如墨的黑发,也在灵力收回的刹那,自头顶向下,飞速褪色,眨眼间又恢复了那标志性的、不染纤尘的霜雪银白。
“尚未参透。”
她淡淡说道,目光落在无忧的虚影上,似乎在审视他话语的真伪。
“尚未参透?”
无忧惊讶地瞪大了虚幻的眼睛。
“可是……可是师姐你的力量……这分明已经远胜师尊当年,肯定超越不朽境了啊!这……这怎么可能?”
白璃沉默。
她自己也说不清。
不朽境之上,是一片空白。
古老的典籍中只有模糊的记载,言及突破不朽桎梏,便可羽化登仙。
然而,那究竟是何种境界?
如何突破?
全无记载。
她空有超越不朽境的力量,却找不到通往“真仙”的道路,仿佛被困在了一扇紧闭的门前。
无忧的虚影好奇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这间简陋的农家主屋,土坯墙,除了床铺、一张木桌,一个小柜,再无他物。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师姐,你就住这儿?这也太……太简陋了吧?配不上你的身份啊!”
白璃目光平静地扫过他。
“汝便是太过在意这些外物浮华,耽于享乐,修为才停滞不前。”
无忧被噎了一下,有些讪讪地挠了挠虚幻的后脑勺,小声辩驳:“这……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白璃不再看他,玉手微抬,似乎就要将无忧的元神再次封回离尘珠内。
“别!别别别!师姐!”
无忧顿时急了,虚影猛地扑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
“师姐!你可不能不管我啊!现在凌云宗恐怕就剩下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我可是你亲师弟啊!师姐!!”
那声音凄凄切切,带着少年般的撒娇和无赖,在这寂静的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白璃的动作顿住。
她看着无忧那夸张的表演,清冷的眸子里没有波澜,但终究是停手了。
“重塑肉身,所需天材地宝甚巨。”
白璃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道出了最残酷的现实。
“如今灵气稀薄,灵物几乎绝迹,吾上何处去寻?况且,重塑肉身,乃魂道秘法,吾……不通此道。帮不了你。”
“不通此道?!”
无忧的虚影差点跳起来,满脸的难以置信。
“师姐!你可是我们凌云宗万古第一人!修为通天彻地!你怎么可能不会呢?宗门秘典里明明……”
“修为高些罢了,并非无所不能。”
白璃打断了他,语气毫无波澜。
“重塑肉身,需以九转还魂草为引,九天息壤塑体,玄阴真水洗髓,太阳精火煅魂……诸般神物,此界早已绝迹。即便有,吾亦无炼制之法!若七师妹还在,或许还能救汝,可她早已身死道消了。”
无忧张了张嘴,虚幻的身影彻底垮了下来,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是啊,师姐是战斗的天才,是修炼的怪物,但让她去搞这些精细复杂的秘法……好像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涌来。
难道自己就永远只能以这种不生不死的残魂状态存在?
直到魂力耗尽,彻底消散?
突然,无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师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能突破,成就真仙!是不是就有办法了?传闻真仙无所不能,斡旋造化!重塑一具肉身,岂不是易如反掌?!”
白璃沉默地看着他眼中的希冀,没有回答。
但那沉默本身,已是最好的答案。
突破,遥遥无期。
无忧急了,虚幻的身影在离尘珠洒下的光芒里急得团团转。
“那师姐你还等什么?!赶紧去寻找突破的契机啊!师尊坐化前不是留下箴言,让你在红尘之中寻心问道吗?别干坐在这破屋子里了!出去走走啊!”
白璃的目光微微一动。
“契机……吾已寻到。”
“哦?”无忧立刻来了精神,“在哪?是什么?”
白璃将认下王铁柱为子,还有张氏这个儿媳,大丫、小丫两个孙女,以及近来修为因小丫而产生微妙松动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遍。
无忧听完,虚幻的眉头皱了起来。
“既然境界有松动的征兆,那就简单了!加倍对他们好就行了!倾注感情!用心去呵护!就像……就像我们宗门以前养那些珍稀灵兽,不仅要喂食,还得陪玩,安抚情绪,不听话还得适当‘教育’一番……”
白璃何尝不知道这些。
她也想过尝试去做,但她很是犹豫不决,甚至是困惑。
“吾修无情道。斩断世俗情缘,剔除凡尘羁绊,不为七情六欲所扰,方得大道清净。师尊箴言,行走红尘,寻心问道……近来感悟,皆是指向‘人情’……与吾道途相悖。”
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凝重感。
“吾隐隐有感,稍有不慎,十万年苦修,恐将毁于一旦。”
这是她最深沉的顾虑。
无情道是她力量的根基,若道心动摇,根基崩塌,那后果不堪设想。
无忧也沉默了。
白璃的顾虑绝非空穴来风。
斩情绝欲,方证大道,这是修真界根深蒂固的理念。
师姐的道途,似乎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
他虚幻的身影盘膝“坐”了下来,做出沉思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师姐啊……我听说,你从记事起就被师尊带回宗门,一路修行至今,从未真正在凡尘俗世中生活过一天,对吗?也就是说,你的人生……缺少了凡俗中‘人情’的那一部分?”
白璃微微颔首。
这是事实。
“我猜……”
无忧斟酌着词句。
“师尊所说的‘寻心’,或许并非让你彻底背离无情道,而是要你……把你生命中缺失的这‘一部分’,补回来?经历一遍,体验一遍,从而……明心见性?或许,完整的人生经历,才是突破的关键?”
“补不回来。”
白璃的回答斩钉截铁。
这一点,连无忧这个小屁孩都能想到,修行了十万年的她又如何想不到?
但转瞬间就被否定了。
“修真,修的便是真实。吾的凡俗血亲,早已湮灭于时间长河,因果已断。如今认下的儿子、孙子,皆为虚妄,乃强系之缘。假的,真不了。即便吾再去寻一对凡俗夫妇认作父母,亦是自欺欺人。吾心,不容蒙蔽。”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漠然。
“若真如汝所言,需补全凡俗人情方能突破,那……吾道途已绝。只能,静待寿尽之日。”
白璃的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十万年岁月,早已让她看淡了生死。
突破无望,不过是回归最终的归宿罢了。
“师姐!别啊!”
无忧瞬间炸毛了,虚幻的身影激动得几乎要扭曲。
“我才三万岁!我还很年轻!我还没活够啊!我还想看看师姐你成为真仙的样子!你不能这么放弃啊!”
他可不想陪着师姐一起等死!
他的魂力,现在全靠师姐的灵力维持,师姐要是心灰意冷不突破了,他迟早也得玩完!
看着师姐那万年不变的清冷面容,无忧急得抓耳挠腮。
师姐太固执了!
明明师尊的箴言指向红尘,她的感悟也指向红尘,可她就是卡在“无情道”的执念里不肯转弯!
执念?!
无忧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大喊一声。
“师姐!会不会是你太执着于‘突破’这件事本身了?!这……这不也是一种‘执念’吗?!”
白璃的眉头,第一次在无忧面前,清晰地蹙了起来。
执念……
她默念着这两个字。
十万年修行,求道之心坚如磐石。
从炼气到不朽,她心无旁骛,从未因境界的桎梏而焦虑,因为坚信前方必有路。
直到……卡在这最后一步,不得寸进……
那看似平静的道心之下,是否早已滋生了名为“渴求突破”的执念?
回想往昔,无忧所言……竟是一语中的!
原来如此。
白璃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中那亘古不化的冰雪,似乎融化了一丝。
她看向无忧的虚影,清冷的眸光中多了些审视和……请教之意。
“那,依汝之见,应如何?”
见师姐似乎听进去了,无忧大喜过望,连忙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
“依我看啊师姐,既然你已经认下了儿子,有了儿媳和孙女,这因果已成,无论真假,它都‘存在’了!那就顺着这条因果线走下去呗!师尊不是说红尘问道吗?这道,就在这‘陪伴’二字里!”
“师姐我跟你说,这养儿育女,可不光是给口饭吃那么简单!要养,更要教!就像……就像我们以前养灵兽,哦不,比那复杂多了!凡人幼崽,心思可多了!要喂食,要哄睡,冷了热了都得操心。他们开心了,你要陪着开心;他们难过了,你要想法子安慰;他们调皮捣蛋不听话了……咳,该‘教导’的时候也不能手软……”
无忧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经验丰富一般。
“总之,师姐你就放下‘突破’这个包袱,暂时别去想它!沉下心来,像一个真正的凡人老奶奶一样,去陪伴他们,去经历他们的喜怒哀乐,去完成这段你亲手系下的‘因果’!或许,走着走着,路……就通了呢?”
白璃叹了口气。
还以位无忧有什么高见,说来说去,还是白璃早已想过并无法实施的那一套,于突破无异。
可是……
放下突破的包袱吗?
执念已深,想放下,似乎有些困难。
……
与此同时,距离临山县城数里之外。
沉沉夜色中,一伙身着夜行衣、气息精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聚集在城墙根下一片茂密的树林阴影里。
“人齐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嘶哑声音响起。
“十二人,一个不少。”另一个声音简短回应。
“好!”
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声音冷得像冰。
“那就按照原定计划,分头行动!记住,目标人物可能武艺超凡,极其危险!若是被发现了,不要贸然动手!立即撤离!听说那县令之女林星瑶会金钟罩,这硬功十分厉害,刀枪不入!而我们要找的那个白璃,听说是她师父……可能更厉害!”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