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
曾经喧嚣的流民潮,如同被这酷寒冻结,渐渐平息下来。
大黎朝那场震动天下的夺位之争,似乎也在遥远的天边落下了帷幕,只是最终鹿死谁手,消息还未传至这偏僻的边陲小县。
鹅毛大雪扯絮般飘落数日,将临山县披上一层刺目的银白
得益于县衙前所未有的魄力,开仓放粮,私动库银,组织流民开荒建房……
数万流民终于在严寒彻底封山前,有了片瓦遮身,得以苟延残喘。
入冬至今,竟无一人冻饿而死。
这本是泼天的大功德,足以让任何一位父母官名垂青史。
然而此刻,临山县衙内,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正堂里,炭盆冰冷,一丝热气也无。
林正德裹着半旧的棉袍,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薄霜。
是新招来的师爷,呈上账册。
他仔细的看着。
一行行墨字,如同吸血的蚂蟥,他心头那点因流民安置妥当而升起的微薄喜悦,被啃噬得干干净净。
“大人!”
一名衙役缩着脖子禀报,声音在空旷寒冷的大堂里带着回音。
“东城安置点最后一批柴火已分发完毕,流民们感念大人恩德,都说……都说大人是百年难遇的青天……”
林正德摆了摆手,示意衙役退下。
青天?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目光却死死钉在账册上那触目惊心的赤字上。
粮仓已空,库银……更是几乎消耗殆尽!
那里面,可是要上交朝廷的税赋啊!
私自动用,形同造反!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下首同样翻看另一卷账册的林星瑶。
少女的侧脸在从窗外透进来的惨淡雪光里,显得清冷而沉静。
“星瑶……”
林正德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
“你与那位……还是毫无进展么?”
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那是最后一块浮木。
林星瑶翻页的指尖顿了一下。
长久的沉默后,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
“没有。”
她顿了顿,补充道:
“不过没关系,早晚有一天……”
话,终究没能说完。
那“早晚有一天”的期冀,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数月如一日,风雨无阻的叩拜请安,执礼甚恭,换来的始终是那道冰冷的目光。
希望的火苗,早已在一次次“回吧”的驱逐中,被这寒冬冻熄了大半。
但她仍会去。
这已是习惯,一种无法言说的执念。
林正德看着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神情,心头更沉。
他搓着冻僵的手,焦虑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
“朝廷……一旦腾出手来,必定会问罪!库银亏空,私开粮仓,哪一条都是掉脑袋的大罪啊!到时……我们父女,怕是在劫难逃……”
他想起那些流民跪在雪地里高呼“青天大老爷”的场景,想起那些得了工钱养家糊口的百姓眼中闪烁的感激。
那一刻,他确实热血沸腾,觉得自己真正践行了读书人的抱负,对得起“父母官”三个字。
可兴奋过后,冰冷的现实如同这漫天大雪,将他彻底淹没。
他刚尝到一点为民做主的甜头,刚在百姓心中树起一点威望,难道就要……?
“爹。”
林星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她合上账册,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从古至今,能坐一辈子安稳官的人,本就极少。能在任上受万民爱戴的,更是凤毛麟角。你……该知足了。”
林正德浑身一震。
女儿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是啊,他林正德一个庸碌半生的七品县令,能在乱世中做成这样一件事,让数万人活命,已是侥天之幸,夫复何求呢?
可……知足?
谈何容易!
他放不下这顶戴,放不下这刚刚到手的“清名”,更放不下自己的性命!
他脸色变幻,踌躇、挣扎、恐惧、不甘……
种种情绪在眼中交织翻滚。
过了许久,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才颓然瘫坐在冰冷的椅上,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与认命地叹息一声。
“罢了……罢了……待来年开春,雪化路通……咱们……就离去吧。”
声音轻飘飘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林星瑶点了点头,对这个决定并无意外。
她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厚实棉斗篷,仔细披好。
“爹,我去柳树沟了。”
“星瑶!”
林正德急忙起身阻拦,脸上写满担忧。
“昨夜刚下了一夜,山路怕是早被埋了!今日就别去了吧!”
他心疼女儿,更怕这冰天雪地出什么意外。
林星瑶系好斗篷的带子,帽檐下露出半张清丽却坚毅的脸。
她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习惯了。不去,总觉得心里有事没做完,很不安。”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门外纷飞的大雪,声音几不可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况且……开春就要走了……在那之前,总想……再试试。”
林正德看着女儿眼中那几乎看不见、却依旧固执闪烁的微弱星火,喉头哽住,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颓然坐了回去。
“……随你吧……千万小心。”
寒风卷着雪沫,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临山县城外,天地一片苍茫,积雪深可及膝。
往日偶尔可见的行人踪迹,此刻彻底被白色吞没。
林星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茫茫雪原上。
沉重的棉靴每一次拔出雪窝都耗费不小的力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她不敢骑马,怕这严寒将马儿活活冻毙。
更不敢让衙役跟随,自上次州府特使的刺杀后,她便明白,若真有高手再来,衙役不过是徒增几条冤魂罢了。
她宁愿独自面对这风雪,也不想再连累无辜。
大半个时辰过去,视线所及,依旧白茫茫一片,柳树沟的影子似乎遥不可及。
汗水浸湿了内衫,又被寒风一激,冰冷地贴在身上。
疲惫无时无刻都在啃噬着她的意志。
她不敢停下,在这酷寒中,一旦停下休息,体温会迅速流失,等待她的只有冻僵的命运。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竖着耳朵倾听风雪的呜咽,生怕那呜咽声中突然爆出致命的杀机。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前方,纯白的雪幕深处,一个突兀的黑点,如同滴在宣纸上的墨迹,刺破了这片死寂的苍白。
那是一个人!
一个静静矗立在风雪中的人影,仿佛等待猎物上门的猛兽,正冷冷地注视着她艰难跋涉的方向。
林星瑶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跳!
一股寒气升起,比这漫天风雪更冷!
她猛地停下脚步,瞳孔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
距离拉近,她终于看清。
那是一个身材精悍的男人,裹着深色的劲装,与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手中,赫然提着一柄狭长的刀!
刀锋在雪光的映衬下,折射出森然的寒芒!
不是村民!
是杀手!
专门在此等候的杀手!
林星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求生的本能让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狂奔!
“站住!”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惊雷,在风雪中炸响!
那黑影动了!
没有在深雪中艰难跋涉,他的身影竟如鬼魅般飘忽起来!
双脚在厚厚的积雪上轻点,身形起伏间,雪面竟只留下浅浅的凹痕!
双方的距离,在绝望的奔逃与致命的追击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
“呃啊!”
冰冷的刀锋,带着刺骨的杀意,毫无征兆地斜劈而至!
林星瑶只觉左臂一阵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雪地!
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脚步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雪窝里!
黑影欺近,染血的刀锋稳稳地架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冰冷的触感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男人居高临下,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没有一丝波澜,开门见山:
“林正德之女,林星瑶。等你很久了。”
他微微俯身,带着死亡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说,那个会使邪术的高手,藏在哪里?”
恐惧、剧痛、寒冷……
多重折磨让林星瑶牙齿打颤,喉咙像是被冻住,一时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她惊恐地转动眼珠,徒劳地在四周白茫茫的风雪中搜寻着,奢望着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能如天神般降临……
然而,除了呼啸的风雪,什么都没有。
男人显然将她的沉默视作了顽抗。
耐心耗尽,杀机毕露!
“不肯说?”
刀锋微微下压,温热的血线顺着她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
“那就……死!”
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
林星瑶看着对方毫无感情的眼睛,知道任何求饶都是徒劳。
她认命了。
果然,奇迹不会发生第二次。
她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眼中竟燃起一股决绝的火焰!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对着风雪嘶喊,更像是最后的诅咒。
“我……不会告诉你的!那位前辈……神通盖世,能通鬼神!你们胆敢乱来,她定让你们……死无葬身……”
噗嗤!
冰冷的刀锋,毫无阻滞地划过她脆弱的咽喉!
后面的话,永远地凝固在了冰冷的空气中。
林星瑶的身体僵住,眼中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的惊愕与……茫然。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她颈间汹涌而出,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她纤弱的身躯软软地倒在冰冷的雪窝里,双目圆睁,瞳孔中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漫天飘落的雪花,至死,未能瞑目。
男人面无表情地甩了甩刀锋上的血珠,看着雪地里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通鬼神?笑话!得罪了府台大人,纵是大罗神仙也得死!”
他收刀入鞘,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雪地上那行浅浅的足迹和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柳树沟,王家小院。
白璃盘膝坐在床上,双眸微阖,周身气息沉静如渊,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突然,她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蕴藏着无尽星空的眸子里,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荡漾开来。
她的目光穿透土墙,遥遥投向村外那风雪肆虐的方向。
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凡人的命数……终是尽了么?”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泛起一丝涟漪。
但很快,那丝涟漪便归于平静。
她缓缓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生死轮回,本就是天道至理。
一个凡人的逝去,于她漫长无尽的岁月而言,不过尘埃一粒。
然而……
就在她双目即将完全闭合的刹那!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双眼骤然再次睁开!
这一次,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竟罕见地浮起惊疑之色!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死死锁住村外那个方向,眉头紧锁,仿佛感应到了某种……绝不该出现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