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县城,仿佛一夜之间被汹涌的人潮填满。
大街小巷,屋檐墙角,但凡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都蜷缩着疲惫不堪的身影。
拖家带口,满面风尘,眼神里交织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粥棚支起了一个又一个,锅灶日夜不停地冒着热气,稀薄的米汤和粗糙的杂粮饼子,成了维系这些流离失所者生命的唯一稻草。
然而,杯水车薪。
临山县本就是边陲小县,仓禀空虚,骤然涌入近千张嘴,如同在干涸的土地上倾倒烈焰,瞬间将本就拮据的县衙逼到了悬崖边。
林正德站在县衙后堂,望着库房簿册上那刺眼的数目,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开仓放粮!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焦灼。
非灾年,无朝廷诏令,私开官仓,这是形同谋逆的大罪!
一旦事发,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大人……此事……干系太大啊!”
师爷周明远的声音带着颤音,他比谁都清楚这其中的凶险。
林正德背着手,在狭窄的后堂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眼前闪过那些蜷缩在街角、面黄肌瘦的妇孺,闪过那些跪在粥棚前、捧着破碗眼巴巴望着的老人。
这些景象,与他当年随父母颠沛流离、险些饿毙路旁时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他本是农家子弟出身,深知一粒米的份量。
十年寒窗,熬干了爹娘的心血才换来这顶七品乌纱,政绩未显,却先遇这乱世倾轧。
“爹!”
林星瑶的声音传来,她刚从城外安置点回来,脸上带着奔波的风尘,眼神却异常坚定。
“粮仓,必须开!”
“星瑶!”
林正德猛地转身,声音嘶哑。
“这是杀头的罪过!”
“爹!”
林星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
“拒绝州府的征兵令,我们已然是抗命不遵,同样是杀头的罪过!多这一桩,少这一桩,又有何区别?左右都是刀悬颈上!开仓,还能救眼前活生生的命!不开,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街头?那时,民怨沸腾,我们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女儿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正德心头那最后的犹豫上。
是啊,横竖都是罪,何不选一条能让良心稍安的路?
周明远张了张嘴,看着林星瑶决绝的神情,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林正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然。
“开仓放粮!所有责任,本官一力承担!”
这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
林正德换了一身半旧的常服,与同样神色凝重的周明远一同走上街头。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衙役簇拥,两人如同寻常百姓,默默穿行在拥挤的街巷。
景象触目惊心。
街道两旁,屋檐下,墙角根,密密麻麻全是人。
破旧的被褥铺在地上,疲惫的人们裹着单薄的衣衫席地而眠。
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妇人低低的啜泣,交织成一首乱世悲歌。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绝望气息。
林正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楚难当。
他本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侥幸爬了出来,却依旧无力改变这滔天浊浪。
“加紧登记!按村分配!务必尽快将人安置下去!”
林正德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对跟随的几人吩咐道。
“告诉他们,县里开了仓,粥棚会一直有!但光靠施粥不行,人太多了,支撑不了多久,要尽快安顿下来,开荒种地,自食其力!”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附近流民的耳中。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带着哭腔的呼喊。
“这不是县尊大人吗?”
“这位就是县太爷?”
“青天大老爷啊!”
“谢谢林大人活命之恩!”
一声声呼喊,灼烧着林正德的心。
他眼眶微热,只能强忍着,摆摆手,继续向前巡视。
这“青天”二字,他受之有愧,却又无法推拒。
这短暂的认同,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光亮。
然而,并非所有流民都沉浸在这份悲情与感激中。
在靠近城中心稍显“体面”的区域,景象截然不同。
几辆装饰尚算完好的马车停在路边,仆役丫鬟垂手侍立。
几个穿着绸缎长衫、戴着瓜皮小帽的富态男子,正皱着眉头,用手帕掩着口鼻,嫌弃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他们身边的女眷,更是远远避开那些排队领粥的人群,仿佛那些捧着破碗的流民身上带着瘟疫。
当负责登记安置的小吏陪着笑脸,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安排住处或领取救济的时候,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富商嗤笑一声,用居高临下的口吻道:
“救济?哼!我们叶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需要你们这穷乡僻壤的施舍?笑话!”
他身边的仆役更是鼻孔朝天,对着小吏投去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
林正德恰好走到附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一股邪火“腾”地窜上头顶!
他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脸色铁青地快步走过。
回到县衙,大门刚关上,林正德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混账!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乱跳。
“本官冒着杀头的风险开仓放粮,收容他们这群丧家之犬!他们倒好,穿绸裹缎,坐车带仆,还他娘的跟大爷似的!看那眼神,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真当这里是他们自家的宅院吗?!”
唾沫星子几乎喷了周明远一脸。
周明远连忙递上茶水,苦笑着劝慰。
“大人息怒!这些人一看就是地方上的富户,家底殷实,逃难都带着仆役丫鬟伺候,平日里高傲惯了。看不上我们这小县,也是……也是人之常情。这世道,本就如此啊,唉……”
“人之常情?!”
林正德怒极反笑,声音拔得更高。
“看不上?看不上就滚啊!来我临山县凑什么热闹?那些穷苦人逃难,是活不下去了!他们呢?一个个脑满肠肥,带着金银细软,马车都坐得起!跟着起什么哄啊?!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周明远知道林正德这是在借题发挥,发泄连日来积压的恐惧、憋屈和巨大的压力。
他只能顺着话头安抚。
“大人说的是,这些人着实可气。不过……换个角度看,他们能带着家资来本县置业,也算增加了本县的税源,长远看,对县里的发展未必不是好事……”
“发展?!”
林正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打断周明远,嘴角挂着冰冷的嘲讽。
“明远兄!你跟我谈发展?看看外面!看看这天下!各地藩镇磨刀霍霍!我们头上悬着州府的刀,悬着赵将军的刀!能不能活过这个月都难说!还谈什么狗屁的长远发展?!”
周明远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褪。
是啊,长远?他们还有长远吗?
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才是悬在头顶最真实的恐惧。
他颓然坐下,连劝慰的力气都没有了。
与此同时,远离县城喧嚣的柳树沟,也迎来了属于它的“热闹”。
林星瑶带着一队疲惫不堪的流民,约莫五十多人,来到了村口。
老村长早已得了消息,带着几个村老和一群看热闹的村民等候在此。
看着这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陌生人,村民们眼神复杂,有好奇,有警惕,更多的是担忧。
柳树沟就巴掌大的地方,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吃喝拉撒都是问题。
“村长,这是县衙的文书,这些人以后就落户在柳树沟了。”
林星瑶将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递给老村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劳烦村长和各位乡亲多多帮衬,让他们尽快安顿下来。”
老村长颤巍巍地接过文书,浑浊的老眼扫过上面鲜红的印章,又看看眼前这群眼巴巴望着他的流民,重重叹了口气。
“唉……落户是好事,人多力量大。可……可咱们村,也没多少现成的空屋啊……”
他指着村外大片长满荒草的坡地。
“荒地是有,按规矩,得花钱买下来才能盖房垦种……”
这话一出,流民们脸上刚刚升起的希望之光瞬间黯淡下去。
花钱?
他们一路逃难,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哪里还有余钱买地?
盖房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大花销!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不安的情绪弥漫。
一个老妇人拉着身边同样愁苦的老伴和一对儿女,壮着胆子挤出人群,对着老村长和林星瑶噗通跪下,声音带着哭腔。
“村长!林小姐!行行好吧!我们……我们实在没钱买地啊!这一路上……那点家当早就耗光了……求求您给指条活路吧!”
村民们也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同情有之,但更多的是现实的考量。
让这些人住哪?
老村长眉头拧成了疙瘩,沉吟半晌,试探着开口。
“要不……先这样,各家各户挤一挤,院子大的,腾点地方出来,让他们在院子里搭个棚子,或者打地铺凑合几天。明日开始,大家伙儿一起帮忙,赶紧把屋子盖起来,也就几天的功夫……”
“不行啊村长!”
老村长话音未落,村民中立刻有人高声反对。
“就是!谁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啊!”
“流民……流民里啥人都有,万一有个手脚不干净的,或者起了歹心……”
“我们家院子小,挤不下!”
“我家还有闺女呢!不方便!”
反对声浪此起彼伏。
村民们并非铁石心肠,但这世道,自保是第一位的。
收留一群来历不明、身无分文的流民进自家院子,风险太大了!
流民们听着这些毫不掩饰的排斥话语,脸上血色尽失,眼神更加绝望无助。
林星瑶见状,心中焦急,正欲开口劝说大家放下成见,同舟共济……
“都嚷嚷什么?!”
一个尖利又带着几分刻意热情的女声突然响起,压过了嘈杂的议论。
只见秦氏扭着腰肢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径直走到老村长和林星瑶面前。
“村长说得对!管他们以前是哪的,现在入了咱们柳树沟,那就是一家人!”
秦氏嗓门洪亮,环视着面露不满的村民。
“大家伙儿摸着良心想想!县里为啥不征兵不征粮了?还不是林小姐在县太爷面前替咱们求的情!咱们家的男人不用去战场上送死,这是多大的恩情?啊?现在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腾块地方,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住几天,等盖好房子就搬走,这有啥好犹豫的?做人要讲良心!要懂得知恩图报!”
她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把林星瑶都听得一愣。
周围的村民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高风亮节”给镇住了,反对的声音小了下去。
林星瑶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位大婶如此明事理,连忙顺着她的话头说道: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爹已经答应,绝不会征兵征粮,税也不会增加,大家放心!”
然而,林星瑶的话还没说完,村民们脸上的疑惑却越来越重。
连老村长都忍不住多看了秦氏几眼。
这秦氏,是村里出了名的铁公鸡,无利不起早,今天怎么转了性了?
知恩图报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时,秦氏脸上那“大义凛然”的笑容瞬间切换成了精明市侩。
她目标明确,几步就走到流民队伍中那对带着一儿一女的老夫妇面前,亲热地一把拉住那个盘着发髻、模样还算清秀的年轻姑娘的手,拍着她的手背,亲热地说:
“哎呀,瞧瞧这闺女,长得真水灵!一路受苦了吧?别怕别怕!婶子家院子宽敞!你们一家四口,就住婶子家!够住!”
她不由分说,拽着那有些懵懂的姑娘,招呼着那对同样不知所措的老夫妇和她那个低着头、身材瘦弱的儿子。
“走走走,跟婶子回家!婶子给你们弄口热乎的!”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嚯!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大山也是时候娶妻了。”
有村民恍然大悟,鄙夷地啐了一口。
“我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秦氏也学人做善事了?敢情是看上了人家闺女!”
“啧啧,真够精的!这时候下手,礼钱怕是能省下一大半吧?”
“可不是嘛!等人家安顿好了,有了根基,谁还看得上她家大山啊。”
人群顿时爆发出议论声。
秦氏充耳不闻,拉着那一家子,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昂首挺胸地往家走去。
但她的举动,却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不少家里有适龄儿子、又苦于家境贫寒娶不起媳妇的村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对啊!
这些都是无依无靠的流民!
家里没根底!
现在正是“雪中送炭”、低价“捡漏”的好时候啊!
等他们缓过劲来,有了田地屋舍,那身价可就不一样了!
刹那间,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热烈起来。
几个家里有儿子的村民,眼神开始在那群流民中逡巡,特别是那些带着年轻女眷的家庭,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有意无意的搭话、试探性的询问开始出现,一场带着赤裸裸现实考量的“相亲”现场,荒诞而真实地上演了。
林星瑶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她既为流民暂时有了着落而松了口气,又为这赤裸裸的交易和算计感到悲凉。
就在这时,那个最早跪地哀求的老妇人一家,依旧缩在人群中,脸上写满了焦急和绝望。
老妇人看着周围渐渐被“相中”带走的人家,再看看自己身边同样愁苦的老伴和两个半大儿女,忍不住再次对着老村长和林星瑶哀求。
“村长……林小姐……我们家……我们家真的买不起地啊,这……这可怎么活啊……”
老村长也是一脸为难,正要开口安抚。
一个带着几分油滑、中气十足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片愁云。
“买不起?嘿嘿,买不起,可以租啊!”
众人循声望去。
一行人正大摇大摆地走来。
为首一人,身材矮胖,穿着崭新光亮的紫绸长衫,腆着个滚圆的肚子,手上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
一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笑容,绿豆小眼滴溜溜地扫视着众人。
他身后跟着三个穿着粗布短打、膀大腰圆的仆役,架势十足。
人群里立刻有人惊呼出声,带着惊讶和畏惧。
“张大户?!他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