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树下,气氛十分压抑。
林正德听完村长那句破碎的言语,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头皮阵阵发麻。
他环视四周,老村长脸上是深入骨髓的惊悸与茫然,村民们个个面如土色,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寻求认同的渴望。
那两个报信的衙役更是如同魔怔了般,指着村民反复念叨着谁谁谁被腰斩、谁谁谁脑袋掉了。
众口一词!
匪夷所思!
林正德原本笃定的“衙役谎报”的念头动摇了。
若只是衙役胡说,这些村民为何如此反应?
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感,绝非作伪。
他心头那份因女儿暂时平安而稍减的惊惧,瞬间又涌了上来,而且更加沉重。
那白发妖女……手段竟诡异如斯?!
能让整个村子的人同时经历死亡又复生?
这简直闻所未闻!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那敞开的农家院门,此刻更像一张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
“不行!”
林正德猛地一甩袖袍,额角冷汗涔涔。
“星瑶还在里面!本官不能就这么回去!”
万一那妖女喜怒无常,突然对女儿下手怎么办?
他越想越怕,当即下令。
“就地待命!本官就在这村口守着!”
他不敢再靠近那院子,只能在相对“安全”的距离,试图理清这团乱麻。
他需要知道,这柳树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村长!还有你们几个……”
林正德强作镇定,目光扫过几个看起来稍微镇定些的村民。
“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给本官说清楚!不得有半分隐瞒!”
老村长此刻心力交瘁,但县太爷问话,不得不答。
他颤颤巍巍地,从王铁柱昨日扛着野猪回来,如何不愿分肉,村民如何不满开始说起。
说到半夜癞子和二狗摸黑去偷肉,结果惨死,他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死状……太惨了……”
一个亲眼见过尸体的村民哆嗦着补充。
回想起那场景,忍不住干呕起来。
林正德只觉得手脚冰凉。
这些村民想干啥?
难不成是想让本官去拿人不成?
那白发妖女也许就是凶手,也许近在咫尺,可那又怎么样?
她手段通天,残忍酷烈!
难道要他带着这十几个衙役去捉拿?
那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青天大老爷啊!”
就在这时,两声凄厉的哭嚎打破了死寂。
只见癞子和二狗那两对年迈的父母,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
“噗通”一声跪倒在林正德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泥地上,瞬间见了血痕!
“求老爷做主啊!给我们那苦命的儿讨个公道啊!”
“我儿是偷肉不对,可罪不至死啊!”
“求老爷严惩凶徒,还我儿一个瞑目啊!”
老泪纵横,声声泣血,闻者心酸。
几个村中颇有威望的老人也站了出来,脸上带着悲愤和不平。
“县尊老爷明鉴!偷盗有罪,按律当罚,或杖责,或枷号,或入狱!他们不该死啊,而且手段如此酷烈,这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请老爷主持公道!”
“对!请老爷主持公道!”
“把那妖女抓起来!”
“不能让她留在村里了!太吓人了!”
村民们被老人的话点燃了情绪,纷纷附和起来。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他们并非真的多么同情癞子和二狗,更多的是对白璃那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的极致恐惧!
只要她在村里一日,他们就一日不得安生!
此刻借着死者父母的哭诉,他们只想借官府之力,将这尊煞神请走!
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将林正德围在中间。
各种声音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吵得他头昏脑涨,心烦意乱。
“吵吵吵!吵什么吵?!”
林正德积压的恐惧、焦虑、烦躁瞬间被引爆,他猛地一跺脚,官威迸发,厉声呵斥,总算暂时压下了喧嚣。
他指着癞子爹娘,脸色铁青。
“你们儿子夜半三更,潜入他人家中行窃!此乃大罪!本官还没追究你们教子无方之责,你们倒先喊起冤来了?!”
他喘了口气,声音带着一股憋屈和无力感。
“偷盗该不该死?本官说了算吗?!在人家眼里,敢偷她的东西,那就是该死!本官能有什么办法?!”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泼入油锅!
村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炸开了锅!
“什么?官老爷也没办法?”
“难道就任由那妖女逍遥法外?”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啊!”
有人躲在人群里高声嚷嚷。
“偿命?”
林正德被这句话气笑了,他循声鄙夷地瞪了一眼那个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让本官去拿人?让她偿命?你是觉得本官活太久了,想让本官去送死吧!要去你去!”
那躲在人群里的声音顿时哑火。
但村民们的不满并未平息。
失去了对官府的敬畏和指望,恐惧转化成了更激烈的反弹。
“县老爷要是不管,我们就去府城!找府台大人做主!”
“对!告到府台大人那里去!就不信没人治得了那妖女!”
“走!大家一起去府城!”
“府台大人”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正德心口!
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正值多事之秋!
若是让府台大人知道“白发妖女”就在县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恐怕会有一波又一波的人过来……过来送死!
搞不好军队也会来,到时候又是腥风血雨,临山县恐怕就完了!
即便能隐瞒下来,命案的事情也不好糊弄,说不得要丢了乌纱帽。
林正德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嘴唇哆嗦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身边的周明远。
周明远一直冷眼旁观,此刻见火候已到,县尊已被逼到绝境,他上前一步,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村民的喧哗。
“肃静!”
待众人目光聚焦过来,周明远捋了捋山羊胡,脸上带着一种洞悉律法的从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金石之音。
“尔等只知哭诉求告,可曾想过,你们口中的‘冤屈’,于法理之上,是否站得住脚?”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癞子、二狗的父母,扫过那几个带头的老者。
“根据本朝律例:夜,无故入私宅,打死勿论!’”
轰!
这“打死不论”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癞子、二狗父母和所有村民头上!
老村长身体晃了晃,脸色灰败。
村民们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鸦雀无声!
他们平时邻里串门随意惯了,从未想过这看似不起眼的“夜入私宅”,在律法上竟有如此严厉的后果!
主家打死都无罪!
癞子和二狗的父母如遭雷击,瘫软在地,绝望地看着周师爷,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冤”字。
林正德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腰杆瞬间挺直了!
心中对周明远的急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猛地一甩袖袍,官威凛然,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
“听见没有?!夜入私宅,行窃未遂也是入宅!此乃大忌!户主登时格杀,合乎国法!天经地义!尔等子嗣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与他人无尤!动手之人,无需担责!”
他一锤定音,将这桩足以让他丢官甚至掉脑袋的棘手命案,彻底盖棺定论!
“不!”
癞子的老娘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彻底昏死过去。
二狗的老爹也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却再也无力争辩。
两人被几个不忍的村民搀扶着,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人群,背影佝偻,充满了绝望。
老村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神色各异、最终归于沉默的村民,长长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悯和无奈。
“唉……造孽啊……都是苦命人……”
一场足以掀翻县令官帽的风波,在冰冷的律法条文和更高层次的恐惧压制下,暂时平息了。
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和怨恨,却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与此同时,王铁柱家的小院内,气氛却是另一番景象。
石桌上,摆好了几样简单的农家饭菜。
张氏的手艺算不上好,但热气腾腾,带着烟火气。
小丫正踮着脚尖,努力伸着小胳膊,去够石桌中央果盘里红彤彤的果子。
“小丫!”
张氏眼疾手快地把她抱下来,语气带着责备。
“不能再吃了!刚才不是已经吃了一个吗?”
小丫被母亲抱离了目标,小嘴撅得老高,能挂个油瓶。
她大眼睛委屈地眨了眨,指着主屋方向,奶声奶气地辩解。
“可……可是奶奶同意了!我问奶奶了,奶奶说想吃就吃!”
在她的认知里,奶奶是这里最大的人,奶奶点头了,那就一定可以。
而且,果子真的好好吃!
张氏被女儿这天真又执拗的逻辑堵得哑口无言。
她确实亲耳听到白璃说了。
可人家客气,自己怎能当真?
但看着女儿委屈的小脸,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其中的“分寸”和“客套”。
最终,还是那句朴实的话最有效。
“果子吃多了,就吃不下饭了!粮食金贵,可不能糟蹋!”
提到粮食,小丫想起了以前吃不饱时的难受滋味,小脸上的委屈和不甘瞬间被犹豫取代。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诱人的红果子,最终还是乖乖地缩回了小手,小声嘟囔:“那……那等吃完饭再吃……”
张氏松了口气,连忙吩咐大丫,看好妹妹。
她转身回卧室,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干净粗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回到石桌旁,她解开布包,里面赫然是白璃昨晚用过的那套碗筷。
质地温润如凝脂,白璧无瑕,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尊贵的莹光,与这农家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氏认不出这是何材质,但只觉得应该很贵重。
昨晚收拾时,她生怕放在外面不安全,特意拿回屋里收了起来。
此刻,她仔仔细细地用清水又冲洗了一遍,这才无比恭敬、甚至带着虔诚,将这套碗筷摆放在石桌的主位,白璃坐过的地方。
一旁的林星瑶,心思却完全不在饭菜上。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去请师父出来用膳了!
这可是表现弟子恭敬的绝佳机会!
直接闯进去?
万万不可!那是大不敬!
跪在门口禀告?
嗯,这样显得虔诚,符合礼数。
那么……该说什么呢?
“师父,饭菜已备好,请您用膳?”
直接称师父,会不会太唐突?
前辈还没答应呢……
“前辈,午膳已备妥,不知您……”
这样似乎又太生分疏离了……
林星瑶秀眉微蹙,反复斟酌着措辞,力求在恭敬与亲近之间找到最完美的平衡点。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张氏已经盛好了几碗糙米饭,放在桌上,有些局促地看向林星瑶。
“林……林小姐……粗茶淡饭,请……请先用……”
轰!
林星瑶只觉得一股凉气窜起,差点魂飞魄散!
师父还没出来,她这个一心想要拜师的人,怎么敢先坐下动筷子?!
这要是被师父看到,岂不是坐实了她毫无尊卑、不知礼数的罪名?
她要是真敢坐下来开吃,这辈子恐怕都别想拜师了!
“张姐姐!”
林星瑶几乎是跳起来的,一把抓住张氏的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焦急。
“你管师父叫娘,是也不是?”
张氏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茫然地点点头:“是……是……”
“这就对了!”
林星瑶语气斩钉截铁,目光灼灼。
“你既称师父为娘,你我便是同辈!姐妹相称即可!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万万不可再提!这有违伦理纲常啊!”
“可……可你是县老爷的千金……”张氏更加惶恐了,只觉得身份云泥之别。
“我爹是县令不假!”
林星瑶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但我林星瑶此刻在此,敬的是师父,守的是人伦!你我既为同辈,便无需这些虚礼客套!”
她用力拍了拍张氏的手背,眼神坚定。
“姐姐稍待,我这就去请师父出来用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上战场般,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襟,脸上瞬间切换成最恭敬、最虔诚的表情,抬步就要朝着那扇敞开的、幽静的主屋门走去。
然而,她的脚步刚刚抬起。
“奶奶!吃饭饭啦!”
一个清脆欢快、奶声奶气的声音如同小黄鹂般响起!
只见小丫像一只灵巧的小鹿,从姐姐大丫身边挣脱,迈开小短腿,咯咯笑着,毫无顾忌地朝着主屋飞奔而去!
林星瑶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精心准备的虔诚表情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无奈,甚至还有……被抢了先机的憋闷。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带着最纯粹无瑕笑容,一头扎进了那片连她都不敢轻易踏入的领域。
主屋内,光线略显昏暗。
白璃正盘膝坐于简陋的土炕之上,双眸微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不可见的氤氲清气,正在缓缓吐纳,恢复着之前逆转生死所消耗的海量灵力。
小小的身影带着一阵风扑了进来,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奶奶!”
小丫毫无停顿,凭借着孩童特有的、对善意最敏锐的直觉,径直扑到了白璃盘坐的腿上,像只撒娇的小猫般,一头扎进了白璃冰冷却柔软的怀抱里!
白璃周身氤氲清气骤然一滞。
她垂眸凝视怀中的小人,指尖无意识收拢,似在压制弹指湮灭的本能。
“呀!”
小丫发出一声满足的惊叹,小鼻子用力嗅了嗅,扬起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白璃那近在咫尺的、淡漠如冰雪的容颜,小脸上绽开最灿烂无邪的笑容。
“奶奶身上好香!”
她用力吸了一口那清冽似雪后寒梅的冷香,然后伸出小胖手,轻轻拉了拉白璃雪白的袖口,声音软糯又带着理所当然的亲昵。
“奶奶,吃饭饭了!娘亲做了饭饭,可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