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瑶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全身的骨头仿佛被抽走了，只剩下不受控制的、筛糠般的颤抖。
耳朵里嗡嗡作响，尖锐的耳鸣盖过了一切，只有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在颅腔内反复震荡、碾压。
那两个衙役瘫在她不远处，裤裆处湿透的深色痕迹蔓延开来，刺鼻的骚臭混入烟尘，他们目光呆滞空洞，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已是半疯。
“爹！娘！！！”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属于年轻男子的嘶嚎，骤然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星瑶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状若疯魔地从村口废墟的方向冲了过来。
他双目赤红，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尘土，形成肮脏的沟壑。
他根本无视瘫坐在地的三人，也看不见被夷为平地的半个村落，只是凭借本能，朝着王铁柱家的小院方向，发足狂奔！
每一步都踏在碎石瓦砾上，踉跄着，却又爆发出绝望的力量。
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林星瑶头顶，让她一个激灵，强行从惊骇的泥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顾不上膝盖的剧痛和满身尘土，哑着嗓子对那两个瘫软的衙役低吼。
“快！跟……跟上！”
两个衙役被吼得一哆嗦，勉强回魂，脸上却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其中一个抖着嘴唇。
“大……大小姐……回……回去吧……这地方……邪……太邪门了……”
另一个更是语无伦次。
“鬼……妖怪……半个村子……没了……肯定是妖怪……我们都得死……”
林星瑶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心知指望不上。
她一咬牙，不再理会，扯着沾满泥土的裙裾，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追去。
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房梁、倾倒的土墙、散落的锅碗瓢盆上。
视野所及，尽是断壁残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
侥幸未死的鸡鸭扑腾着翅膀，在废墟间惊慌逃窜，发出聒噪的悲鸣。
没有村民的身影，只有一片刚刚形成的、还带着新鲜断口的死亡废墟。
她一边跑，心脏一边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那道青光……
究竟是什么力量？
她自幼时起，便耳闻世间武道，巅峰者可开碑裂石、飞檐走壁。
她心向往之，却从未见过。
可眼前这景象，分明是神魔之威！
一瞬之间，抹去半个村落！
这早已超越了“武道”的范畴，那是传说中、话本里才能窥见一鳞半爪的仙神手段！
恐惧如影随形，但另一种滚烫的情绪却在恐惧的缝隙里疯狂滋长。
那是无与伦比的兴奋！
“是她！”
那个胆敢单枪匹马闯入深宫禁苑，如入无人之境，屠戮禁军，弑杀皇帝的“白发妖女”！
她竟真的在这小小的柳树沟！
原本她还不确定，但现在她信了！
拥有这样的力量，才说的通！
难怪！
难怪周叔那般笃定！
难怪那个叫王铁柱的村民要认她做娘！
难怪她敢毫无顾忌的承认自己杀人！
林星瑶的脚步因为这份惊悸与狂喜交织的兴奋而微微发飘。
原本只是来接触一二，以后慢慢讨好，加深关系。
而现在，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见到她！
可以的话，更想……拜她为师！
乱世烽烟将起，若能习得此等神通，哪怕只是皮毛，也足以保全自身和家人了！
她奋力追着少年的背影，穿过一片狼藉。
忽然，少年的身影在前方一个拐角处消失了。
她加紧几步绕过断墙，眼前豁然开朗。
在一片被暴力清扫出的、开阔得近乎诡异的废墟中央，一座小小的农家院落，竟完好无损地矗立着！
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与周围地狱般的景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诡异的对比！
仿佛是狂暴毁灭风暴中唯一的孤岛，无声地昭示着力量的源头就在这里。
那少年已冲进了敞开的院门。
紧接着，一声更加凄厉、绝望到极点的哭嚎猛地炸开，穿透烟尘，直刺云霄。
“娘！娘！！你别死啊娘！娘！！！”
那声音蕴含着撕裂五脏六腑的悲痛，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恸天动地，令人闻之落泪。
林星瑶的心瞬间揪紧！
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冲向那唯一的完卵。
“大小姐！使不得啊！”
两个勉强跟上来的衙役，目睹那完好得诡异的小院，听着里面传出震天的悲恸哭嚎，魂都吓飞了一半。
其中一个衙役猛地伸手，此刻顾不上规矩，死死拽住林星瑶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回……回去吧！早上那两具腰斩的尸体你是没瞧见，太……太惨了！邪门啊！这村子绝对不干净！会……会死的！我们只是混口饭吃，不想送命啊大小姐！”
另一个也涕泪横流地拦住去路。
“是啊大小姐！你是千金之躯，万一……小人担待不起啊！求你了，咱们回衙门搬救兵吧！”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上林星瑶因兴奋而发热的心脏。
眼前完好无损的小院，在这片废墟中，确实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衙役的哭求像冰水浇头，让她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脚步顿住，犹豫了。
院内，少年的哭嚎陡然拔高，变成了野兽般的咆哮，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是你？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娘？！你这个畜生！魔鬼！我要杀了你！报仇！！！我要……”
声音，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愤怒、仇恨、绝望，都在一瞬间被彻底掐灭。
静得可怕。
这诡异的死寂彻底击垮了两个衙役最后的理智。
“鬼啊！！！”
两人同时发出非人的尖叫，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再也顾不得什么职责体面，转身连滚带爬，如同两条被踩了尾巴的丧家之犬，嚎叫着冲入废墟，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滴骚臭的液体印在泥地上。
林星瑶也被这骤变的死寂吓得浑身一颤。
但拜师的执念和窥探真相的渴望，死死缠绕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小心翼翼地、近乎挪动般地靠近了那低矮的土墙。
颤抖的目光越过墙头，向内望去。
只一眼！
如同被一柄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双眼，再狠狠搅动！
林星瑶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冻结、倒流！
小小的院子里。
目光所及，是一片地狱般的修罗场！
残肢断臂！
碎骨内脏！
喷溅凝固的、暗红发黑的血污涂满了地面！
难怪没有看到村民，原来都在这里！
无论男女老少，都被某种无法想象的锋锐力量从中斩断，又是腰斩！
上半身和下半身分离，肠肚流泻一地，临死前绝望扭曲的面孔凝固在冰冷的泥土上。
有些身材矮小的，甚至直接被枭首，头颅滚落在血泊里，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那冲进来的少年，此刻也倒在其中，头颅歪向一边，脸上残留着惊骇与怨毒交织的狰狞，生命的光彩早已熄灭。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其中一些尚未彻底死透的躯体，被斩断的腰腹处还在微微抽搐，发出细如蚊蚋、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那是生命最后绝望的余烬。
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的腥臊和粪便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毒气，猛地灌入林星瑶的口鼻！
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大脑一片空白，灵魂仿佛被这恐怖的景象硬生生抽离了身体，只剩下一个空壳呆立在墙外。
就在这片人间炼狱的正中央，在那张诡异的浑圆石桌旁。
一抹刺目的白，静立着。
白发如霜，白衣胜霜。
仿佛这满院的血腥污秽，都与她无关。
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近乎虚无的淡漠。
她的右手，牵着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姑娘。
小姑娘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一张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瞳孔深处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
仿佛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已经彻底摧毁了她幼小心灵中最后一点生机。
那道白色的身影缓缓侧身，姿态从容地在石桌旁坐下。
她微微垂眸，看向身边如同木偶般的小姑娘。
那双冰封的银眸里，似乎掠过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类似不解的微澜。
她的目光扫过泥地。
一颗沾了灰尘、却依旧晶莹剔透如红玉般的果子，躺在脚边。
白璃白皙修长的手指对着果子虚虚一引。
那颗果子便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轻飘飘地飞起，落入她纤尘不染的掌心。
她用指尖拂去果子表面的灰尘，动作优雅得近乎敷衍。
随后，她将那颗重新变得水灵诱人的果子，递到小丫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前。
清冷得不掺杂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
“不是要吃吗？”
小丫毫无反应。
依旧是一副魂魄离体的模样，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白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就在这时，院子里残余的、还活着的三个人，终于被这死寂中突兀的清冷声音，从极致的恐惧麻木中惊醒！
“啊——！”
“死……死人了！”
“都死了！全都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李婶发出一连串尖锐到变调的嘶喊，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毫无意义的呓语。
紧随其后是张氏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她猛地将身边同样失魂落魄、眼神呆滞的大丫死死搂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眼前的地狱。
她紧闭双眼，瘦弱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或许是母亲那充满极致恐惧的叫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碎了小丫心神深处某种冻结的保护层。
她空洞的眼睛迟钝地转动，先是茫然地看向递到眼前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果子，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移动，看向那双冰冷俯瞰着她的银眸。
奶奶？
就在她视线移动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眼角的余光扫过了院子里那铺陈开来的、如同屠宰场般的景象。
断裂的肢体、暗红的血泊、扭曲的面孔、微微抽搐的残躯……
“奶……”
小丫僵硬的小嘴微微张开，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气音。
第二个“奶”字尚未出口，那双刚刚恢复一点焦距的大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
“呃……”
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抽气声后，小丫双眼翻白，小小的身体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白璃反应极快，瞬间托住了她的后背。
她微微低头，看着怀里失去意识、脸色灰败的小脸。
眉尖蹙起的痕迹更深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小丫的神魂骤然削弱了大半！
魂光黯淡，几乎濒临溃散的边缘！
白璃缓缓抬眼，再次掠过院中那些被她亲手斩碎的残骸。
她能理解。
这般景象，对于凡俗幼崽脆弱的心神而言，冲击确实过于巨大。
如同蝼蚁仰望天倾，崩溃晕厥也属寻常。
但……
她心中泛起真正的不解。
先前，这小东西分明是因为惧怕这些聒噪的村民而哭泣，扑向自己应是寻求庇护。
如今，她已将所有这些令她恐惧的源头尽数抹去，彻底“解决”了麻烦。
她为何非但没有感到安全、喜悦，反而神魂受创，几近崩灭？
这完全悖逆了她理解的因果逻辑。
白璃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魂不附体的张氏、大丫和李婶，神识微动。
果然，这三人虽未晕厥，但神魂同样动荡不稳，如同风中残烛，光芒黯淡。
极淡、近乎察觉不到的喟叹，在她冰封的心湖最深处掠过。
如今的凡俗之人，其心神魂魄，当真是……脆弱不堪。
白璃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满院狼藉。
她将昏迷的小丫小心地横抱起来，放在腿上。
她伸出右手，并指如剑，指尖一点淡淡光华悄然流转，如同月华凝聚。
指尖缓缓抬起，平稳而精准地朝着小丫皱紧的、惨白一片的眉心点去。
那光华虽淡，却蕴含着滋养神魂的温和力量，试图稳住那即将溃散的微弱魂火。
就在那流转着清辉的指尖，即将触及小丫眉心的前一刹那。
“住手！！！”
一声带着惊骇、愤怒和颤抖的年轻女声，如同炸雷般在矮墙外猛地响起！
林星瑶终于从极致的视觉冲击中恢复了行动力，她扒着墙头，脸色惨白如纸，看到白璃的动作，结合眼前这人间炼狱，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杀了这么多人难道还不够吗？
难道连这无辜的小女孩也不放过？！
这一声嘶喊，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带着豁出性命的决绝！
白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指尖的清辉落在小丫眉心。
她并未回头。
只是那原本微垂的眼睫，缓缓掀起。
淡漠的银眸看向院外那个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年轻女子。
“汝，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