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周明远带着衙役抬尸匆匆离去,如同卷走了一阵狂风骤雨。
王铁柱家的院子终于重归死寂,但这寂静里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恐惧,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院子里,却驱不散那无形的阴霾。
张氏和大丫站在院子里,眼神惊惶地望向那间夺走了两条人命的灶房。
那扇简陋的、如同敞着大口般的灶房,此刻在她眼中比地狱的入口还要可怖。
“娘……我……我不敢进去……”
大丫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发抖。
她十五岁了,早已明白死亡的狰狞。
灶房里残留的血腥气丝丝缕缕飘出来,钻进鼻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张氏强自镇定,拍了拍女儿冰凉的手背。
“不怕……没事了……”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
她何尝不怕?
那灶房,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让她脊背发凉,仿佛能看见癞子和二狗死不瞑目的怨魂在黑暗中狞笑。
村里老人常说,枉死之人,怨气最重,尤其是死得这样惨的,最容易化作厉鬼索命……
想到此,张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看向懵懂无知、还在好奇张望的小丫。
只有这个小人儿,似乎完全不懂死亡的阴影和鬼怪的传说,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一走,她便挣脱大丫的怀抱,又乐颠颠地跑去角落,蹲在鸡笼旁,用小手轻轻戳着里面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崽,发出咯咯的笑声。
王铁柱沉默地站在院子中央,目光掠过妻女惊惧苍白的脸,最终落在那敞开的灶房上。
他黝黑的脸庞上刻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找了把铁锹和一个破旧的木桶,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那间仿佛噬人巨口的灶房。
张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喊住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看到丈夫高大的背影在灶房里弯下腰,铁锹刮过地面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他在清理那片染血的泥土。
浓郁的血腥味随着翻动扑面而来。
王铁柱咬着牙,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锹一锹地将那些浸透了暗红血渍的泥土铲起,装进木桶。
汗水混着尘土从他额角滚落,他却像不知疲倦的耕牛,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地面被挖下去浅浅一层。
王铁柱提着沉重的木桶,将那些染血的泥土远远倒掉。
又到院子角落干净的地方,挖来新鲜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填回灶房地面,再用脚一点点踩实、抹平。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身泥污汗水,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他甚至提来几桶清水,一遍遍地冲洗灶台和墙壁上溅到的零星血点。
水哗啦啦地流下,冲走了表面的污秽,却冲不掉空气中残留的死亡气息,更冲不散人心底的恐惧。
看着丈夫为了这个家如此拼命,张氏心头酸涩难当。
她努力压下自己翻腾的恐惧,不敢再流露半分,怕给他本就沉重的肩膀再添负担。
她挤出一点笑容:“孩他爹,累坏了吧?快洗把脸……”
王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抬头看了看天色。
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明晃晃地刺眼。
“糟了!”
他低呼一声。
“晚了!”
平常这个时辰,他早就该在去县城做工的路上了!
他急忙冲到水缸边,胡乱舀水洗了把脸,也顾不上擦干,抓起搭在篱笆上的破旧外衫就往身上套。
“哎!早饭……”张氏急忙喊道。
“不吃了!来不及了!”
王铁柱脚步不停,冲到院门口才猛地顿住,回头急声叮嘱。
“照顾好娘!我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消失在院外的小路上。
迟到这么久,工钱被扣是板上钉钉,更怕的是东家嫌他误工,直接丢了这份活计。
他不敢赌。
张氏怔怔地望着丈夫消失的方向,心头五味杂陈。
她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又瞥向院子中央,那张凭空出现的浑圆石桌依旧静静立在那里,白玉酒壶、精巧酒杯、还有两碟水灵灵、饱满诱人到不似凡间物的果子,在阳光下流转着润泽的光华。
这……究竟是怎么变出来的?
那位白姑娘……
不,是那位“娘”,到底是什么人?
难道是神仙?
张氏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疑问,如同缠在一起的麻线。
她忍不住又望向紧闭的主屋房门,那扇门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
想问,却终究被那白发身影带来的无形威严压得不敢上前,只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娘去做饭,你看着妹妹。”
她低声对大丫说,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再次踏进了那间让她浑身发毛的灶房。
好在,这灶房只有顶棚,四面透风,勉强算不得密闭。
若真是一间四壁俱全的屋子,她是打死也不敢独自在里面呆着的。
就在张氏在灶房里生火添水,心神不宁地准备早饭时,院子里,小丫玩累了,小鼻子动了动,目光被石桌上那些从未见过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果子牢牢吸引住了。
小家伙踮起脚尖,努力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那晶莹剔透的果子,小嘴无意识地吧嗒了两下。
她记得,很久以前爹爹带她去县城,看到过穿绸缎衣裳的有钱人,手里就拿着类似这样的东西,吃得好像很开心。
爹爹告诉她,那叫“果子”,很贵很贵的,他们吃不起。
可眼前这些果子,比县城里看到的还要漂亮好多好多倍!
小小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凭空出现”,她只知道,它们看起来好好吃!
小家伙偷偷瞄了一眼埋头在灶房忙碌的母亲,又看了看旁边忧心忡忡看着灶房方向的大姐,悄悄伸出小手,努力地、一点一点地伸向果盘。
“小丫!”
大丫发现了妹妹的动作,急忙跑过来拉住她的小胳膊。
“不能乱动!那是……那是人家的东西!”
小丫被拉住,小嘴一瘪,委屈巴巴地辩解。
“可是……在我们家里呀!不算别人……”
在她简单的认知里,出现在自家院子的,就是自家的。
“什么自家的!”
大丫急得跺脚,压低声音。
“那是那位……那位姐姐的东西!不是我们的!”
她指着主屋方向。
张氏听到动静,再次从灶房探身出来。
“小丫,乖,别闹!娘马上就做好饭了,一会儿就有吃的。”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然而,饥饿感对于六岁的孩子来说,远抵不过新奇水果的诱惑。
小丫的肚子确实在咕咕叫,但她的全部心思都钉在了那些水果上。
就在张氏准备缩回灶房时,小丫突然眼睛一亮,仿佛想到了绝妙的理由,大声说道:
“娘亲骗人!娘亲明明叫那个姐姐做‘娘’的呀!”
小丫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逻辑。
“那……那她就是爹和娘的娘!那她就是我的……我的……”
她歪着小脑袋费力地想了一下,开心地拍手笑道:“娘娘!是我的娘娘!”
“噗——”
大丫被妹妹这奇特的称呼逗得忍不住笑出声,随即下意识地纠正。
“傻丫头,那叫祖母!或者奶奶!”
说完“奶奶”两个字,大丫自己猛地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
她瞪大眼睛看向母亲张氏,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娘……你和爹……你们难道真的……认那位……那位姐姐做娘了?!”
她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
“那我……我岂不是也要叫她……奶奶?!”
张氏被女儿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的。
她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嗫嚅道:
“……当……当时情急……为了救你爹……再者……你爹他……确实……认了恩……”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
“是……算是吧。”
承认完,她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比。
那位白姑娘,容颜绝世,看起来比大丫也大不了几岁,让她发自内心地叫“娘”?
心理上这一关,实在太难逾越!
她只能勉强应了这个名义。
说完,她赶紧再次告诫小丫。
“小丫听话!不许再碰桌上的东西!不然娘生气了!”
然后匆匆缩回灶房,逃离女儿那充满震惊和不解的目光。
谁知,小丫听到母亲承认了,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许可,高兴得差点原地蹦起来!
小孩子的世界简单直接得多。
她不在乎白璃看起来有多年轻,她只在乎一件事。
她有奶奶了!
像村里其他同龄的小朋友一样,有了可以撒娇、可以喊“奶奶”的人了!
“耶!我有奶奶咯!我有奶奶咯!”
小丫头乐得手舞足蹈,像只欢快的小麻雀,咯咯的笑声在压抑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清脆。
她完全不顾大丫僵在原地的复杂表情,像一阵风似的,迈开小短腿,径直朝着主屋紧闭的房门冲去!
主屋的门并未从里面闩上。
屋内光线微暗。
白璃盘膝坐于简陋的土炕之上,双眸微阖,周身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层常人无法察知的清冷气息。
她并非在搬运周天,吸纳灵气。
而是在思考,在分析。
昨夜乃至今日清晨,这场发生在凡人之间的命案风波,全过程她都看在眼里。
那些愤怒、恐惧、贪婪、算计、伪善、绝望、卑微的求生……
凡尘种种激烈汹涌的情绪,如同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她试图从中捕捉那一丝能触动她“心”的契机,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打捞一根虚无的针。
然而,她依旧毫无所获。
那些激烈的情绪,在她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如同蝼蚁的挣扎,激不起她无情道的心湖。
“终究……是吾过于心急了么?”
一丝极淡的困惑在她冰封的心底掠过。
“寻心问道,非一日之功……”
就在这时,她清晰地感知到一股弱小却鲜活的气息,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与莽撞,正飞快地冲向她所在的主屋!
果然!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被一股小小的力量撞开些许缝隙。
一个小小的身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
白璃倏然睁眼!
淡漠如万载玄冰的银眸,不带一丝温度地扫向来者。
周身瞬间凝聚起极其细微、却足以让凡人瞬间冻结的寒意。
任何胆敢在她静思时擅闯惊扰者,无论仙凡,皆当……
“奶奶!奶奶!”
一声清脆稚嫩、充满无比欢喜和亲昵的呼唤,如同春日里第一声破冰的鸟鸣,毫无征兆地撞入白璃的耳中!
只见那小丫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快乐,高举着两只小手臂,像只归巢的雏鸟,目标明确地直扑过来!
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奶奶!奶奶!”
下一瞬。
一个软乎乎、温热的小身体就结结实实地撞进了白璃冰冷的怀里!
小脸蛋还不安分地在她雪白柔软的衣襟上蹭了蹭,贪婪地吸着气,甜甜地说道:“哇!奶奶身上好香呀!比花花还香!”
白璃:“……”
冰冷的灵力在她指尖无声地凝聚,只需一个念头,这个胆大包天、竟敢触碰她圣体的小东西,瞬间就会化为齑粉!
然而,当那声脆生生的“奶奶”和那张仰起的、写满纯粹依赖与孺慕的稚嫩笑脸映入眼底,她那股本已蓄势待发的、足以撕裂空间的冰冷灵力,竟如同冰雪遇到了温暖的阳光,毫无征兆地……悄然散去。
是了。
她微微蹙眉,险些忘了这一层因果。
此身此刻,是这小丫头的……“奶奶”。
心中那点因被打扰而生的薄怒,竟被这童真的称呼冲淡了几分。
她面无表情,声音依旧清冷得如同山涧寒泉。
“抱够了吗?”
小丫抬起头,小脸上笑容依旧灿烂无比,非但没有被这冰冷的声音吓退,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两只小胳膊用力地缠得更紧了,撒娇般地哼哼唧唧。
“没有!奶奶抱抱!再抱抱嘛!”
小丫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嘴里不停地喊着“奶奶”,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缺失的叫唤都补回来。
她一边撒娇,一边想起了正事,小脑袋在白璃怀里拱了拱,抬起小脸,大眼睛眨巴着,充满渴望地看向白璃。
“奶奶……外面……石桌上的果果……想吃……”
白璃:“……”
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看着怀里这双充满期待、不染尘埃的眼睛,只觉得凡俗幼崽果真是……麻烦。
她沉默了一瞬,终究只是冷淡地吐出一句: “想吃便吃。汝都这般年岁了,难不成还要吾喂你?”
“好耶!谢谢奶奶!”
小丫的眼睛瞬间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
喜悦让她差点真的在白璃怀里蹦起来。
她松开抱着白璃的小手,然后像只欢快的小鹿,转身就朝屋外跑去,边跑边兴奋地大喊: “大姐!奶奶同意啦!我可以吃果果啦!”
听着小家伙叽叽喳喳跑远的欢快声音,白璃几不可闻地轻轻摇了下头。
她重新闭上双眼,试图再次沉入那种抽离的观察状态。
然而,这短暂而诡异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小丫刚刚兴高采烈地冲出主屋,小手正要伸向石桌上那枚离她最近、仿若红玉雕琢的水果……
“王铁柱!滚出来!”
“杀人偿命!别以为有贵人撑腰就能逍遥法外!”
“官府不管,我们管!绝不能放过这个凶徒!”
“让王铁柱滚出来!不然连你们一起砸了!”
一阵比清晨更加汹涌嘈杂、充满戾气的喧哗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院门外席卷而来!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棍棒敲打院墙的“咚咚”闷响,一大群手持锄头、扁担、柴刀的村民,再次气势汹汹地将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几人,正是哭得双眼红肿、状若疯魔,癞子和二狗的爹娘!
师爷和衙役走了,轻飘飘一句“王铁柱并非凶嫌”就想打发他们?
那些早上在场的人回去将官府如何“包庇”的经过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之下,早已在闭塞的村庄里点燃了熊熊怒火。
加上苦主哭嚎不休,村民们压抑的恐惧和对“凶手”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再次爆发!
既然官府靠不住,那就用他们自己的规矩来讨回“公道”!
数十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院内,如同盯着待宰的羔羊。
几个壮汉已经粗暴地踹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
“啊!”
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小丫,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阵势吓得魂飞魄散!
小手猛地一哆嗦,那颗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散发着诱人光泽的果子脱手而出,“啪嗒”一声,摔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沾满了尘土。
小丫头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果子,又看看门口那些面目狰狞、挥舞着凶器的乡亲。
惊吓和失落瞬间攫住了她幼小的心灵,小嘴一瘪,“哇”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