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终于彻底沉静下来。
堂屋里,王铁柱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下只有一张破旧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从门缝、窗隙顽强地钻进来。
他冻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裹紧了张氏刚刚抱来的一条薄被。
家里仅有的几条被褥,原本刚刚够用,白璃突然占据了原本属于他们夫妻的主屋,此刻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脚步声轻响。
张氏安顿好两个孩子,又从女儿屋里出来了。
她挨着丈夫在草席边坐下,借着微弱月色,忧心忡忡地看着王铁柱。
“孩他爹……”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白日里积攒的满腹疑问。
“那位白姑娘……她到底是什么来路?怎么就……就住进咱们屋了?还有那肉……”
铁柱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给妻子让出一点位置。
夜深人静,面对相伴多年的发妻,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今日山中遇险,掉入深坑陷阱,如何绝望,又如何被白璃救起,一五一十地说了。
当说到白璃提出的要求时,他明显卡壳了,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吞吞吐吐,脸皮在黑暗中阵阵发烫。
“她……她救我上来,却非要我……认她做母亲,还说……要奉养她终身……”
“什么?!”
张氏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认……认母?那姑娘……看着比大丫也大不了几岁啊!这……这算哪门子事?!”
“我也不明白啊!”
王铁柱愁眉苦脸,声音里满是困惑和无奈。
“可救命之恩……我……我当时也是没法子。”
夫妻俩相对无言,只能绞尽脑汁猜测这位“贵人”的用意。
“看她那身气派,那身细皮嫩肉,还有那手神出鬼没的‘戏法’……肯定是富贵窝里出来的大小姐。”
王铁柱分析着。
“那野猪死得蹊跷,肯定也是她杀的!她肯定有功夫在身,不然也不敢一个人往深山里钻。穷文富武啊,家世……只怕比我们想的还要吓人,怕是郡城甚至京城里的大户。”
他顿了顿,想起那刺目的白发。
“就是那头发……白得吓人,莫不是得了啥怪病?”
张氏也点头附和:“是啊,这么金贵的人儿,跑到咱们这穷山沟里来,还要当娘……图什么呢?”
她越想越觉得荒谬,最终只能归结为:“小姑娘家爱玩闹吧?兴许是家里闷得慌,出来找点新鲜。等她玩够了,觉得咱们这破地方没意思了,自然就走了。”
王铁柱默默点头,也只能抱着这样的希望。
“但愿吧……只盼着她早点玩够……”
他又想起什么,叮嘱妻子:“明日饭食,你多用点心。不管她是真玩闹还是假玩闹,救了我是真。咱们不能怠慢了恩人。”
“我晓得。”
张氏应下,看着丈夫疲惫的脸,心疼道:
“你也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上工,这地上凉……”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王铁柱轻轻推了推。
“快回屋吧,别让孩子们醒了找不到你。”
他的目光下意识瞟向灶房的方向,那里堆着一二百斤的野猪肉。
肉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
很多人都知道家里有肉,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隐隐有种“今夜不会太平”的感觉。
张氏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女儿们的小屋。
夜凉如水,寒意浸骨。
王铁柱裹紧了薄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耳朵始终警惕地竖着,捕捉着院里院外的动静。
主屋内,白璃并未入睡。
她盘膝坐在那张又硬又糙的土炕上,双眸微阖,周身萦绕着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清气。
天地间的灵气稀薄得如同沙漠里的水汽,对于她这等境界而言,吐纳修炼早已是杯水车薪,毫无增进修为的意义。
但这习惯保持了十万年,早已刻入骨髓,更像是一种维持存在感的仪式。
她的心神,此刻正沉浸在对师尊当年那飘渺箴言的推演之中。
何为心?
喜怒哀乐贪嗔痴?
凡人之心瞬息万变,如浮萍飘摇,如何承载大道之基?
她收下王铁柱这个“儿子”,融入这最底层的烟火凡俗,本意是更贴近所谓的“红尘寻心”。
然而,真正置身其中,反而愈发迷茫。
“心”之一字,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况且……
她蹙了蹙精致的眉头。
“母亲”这个身份,于她而言太过陌生。
十万年独行,唯道永恒。
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母亲。
面对王铁柱这样一个早已成年、有着自己家庭和思维的“儿子”,她难道要去教导他咿呀学语?
还是如对待稚童般宠溺呵护?
白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困惑。
这感觉甚至比她冲击更高境界时遇到的壁垒还要陌生。
看来,得找找村里的老妪问问。
凡俗总有他们的生存智慧,或许能触类旁通?
就在她思绪翻涌之际,院子里陡然响起一声刻意压低却难掩惊怒的低喝!
“谁?!谁在那儿?!”
王铁柱的声音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紧接着,便是压抑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拉扯推搡的动静。
“别……别动手!”
“铁柱哥,是……是我们!”
有些熟悉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尴尬和强装的镇定。
“癞子?”
王铁柱的声音带着惊愕和一丝了然。
“你们……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半夜三更摸进来偷肉?”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
确实不太平。
“嘘!铁柱哥,小声点!别惊动屋里那位……”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二狗,带着讨好的笑。
“你看,铁柱哥,反正你家肉那么多,你们也吃不完,又不打算卖……咱们就割一点,就一点!神不知鬼不觉的,算个啥事嘛!大家乡里乡亲的……”
“对啊铁柱哥!”
癞子也连忙附和,声音里充满了对肉味的渴望。
“这都多久没闻过油腥了……就一点点……”
外面的争执声虽然竭力压低,但在白璃超凡的感知下,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事实上,早在晚饭时,院墙外那些关于“夜里来割肉”的窃窃私语,就已一字不漏地落入了她耳中。
无聊。
白璃连眼皮都懒得抬。
凡人的贪婪与蝇营狗苟,在她眼中与蝼蚁争食无异,不值得她浪费一丝神念。
她甚至懒得去“看”。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未如癞子他们所愿。
王铁柱没有让开,反而更加坚决地拦在了肉前,声音里充满了为难。
“不……不成啊!癞子,二狗!这肉……它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啊!”
“嗨!铁柱哥,你这说的啥话!”
二狗以为他是推脱,嬉皮笑脸地就想绕过去。
“又没人看见!就咱们仨!”
他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屠刀,显然是早有准备,借着微弱月光,就想往那油亮的猪肉上割去。
“不能动!”
王铁柱急了,一把抓住二狗的胳膊,力气不小。
“没人看见就能当没干过?那些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哪个不是趁着没人看见才干的?!这种事,做了就是做了,有没有人看见都一样!坏良心的事,咱不能干!”
他憨厚的脸上满是焦急和认真。
这话却像火星子溅到了干柴上!
“贼?!”
癞子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又惊觉不妥,赶紧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股羞恼和怒气。
“王铁柱!你骂我们是贼?!”
二狗的脸也瞬间阴沉下来,挣脱王铁柱的手。
“好!好你个王铁柱!既然你说我们是贼,那老子今天就认了!不割点肉回去,岂不是白白挨你一顿骂?真当老子没脾气?!”
被点破了心思,恼羞成怒之下,两人反而豁出去了,贪婪和戾气压倒了最后的顾忌,铆足了劲就要硬来!
王铁柱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主屋紧闭的房门,那里一片死寂。
他心乱如麻!
爹娘从小教导他做人要正直本分,这些肉若真是他自己的,送他们一些也无妨。
可这野猪是白璃打死的!
这肉是她的!
自家婆娘孩子能饱餐一顿已是天大的恩情,他哪有资格做主送人?
更何况白璃的态度很明确,宁可臭了丢掉也不送人!
“唉!”
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眼看反射着月光的刀就要碰到猪肉,他也顾不得许多,再次扑上去阻拦。
“放下!快放下!”
“滚开!”
二狗被接二连三的阻拦彻底激怒了,眼中凶光一闪,手中那柄用来割肉的刀,竟不管不顾地朝着王铁柱挥舞过来!
癞子也在一旁帮腔,试图推开王铁柱。
他们并非真想杀人,只是三番两次被阻挠,又被冠上“贼”名,邪火攻心,只想吓退王铁柱,割了肉再说。
以王铁柱心软的性子,事后赔个笑脸总能糊弄过去。
就在这刀光即将及身的刹那!
主屋内,盘膝而坐的白璃,细长的柳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她懒得理会这些蝼蚁的纷争。
但王铁柱……是她今日刚收下的“儿子”。
虽然她不知如何教导,也不打算真的付出什么“母爱”,但有一点,她觉得有必要让这个愚蠢的凡人明白。
当蝼蚁胆敢觊觎、抢夺属于你的东西时,该如何处理!
这,便是弱肉强食天地间,最朴素的法则!
吾儿,此乃为娘予你的‘第一课’!
心中淡漠地掠过这个念头,白璃甚至连眼睛都未睁开,只是对着面前那堵斑驳的土墙,漫不经心地屈指一弹。
嗡!
一道肉眼、凡识皆无法捕捉的细微灵力,无声无息地穿透墙壁,没入黑暗的院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耀眼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阵极其轻微、仿佛错觉般的微风拂过。
院子里,正挥舞着屠刀、面目狰狞地想要吓退王铁柱的二狗,那凶狠的表情和即将出口的威胁话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瞬间凝固在脸上!
他高举的手臂停滞在半空,身体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却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生机的泥塑,僵直不动!
旁边的癞子,那推搡的动作也诡异地定格在原地,脸上的怒容还未褪去,眼中却已失去了所有神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王铁柱只觉得一股凉风擦着脸颊掠过,眼前两人动作骤停,声音戛然而止。
黑暗模糊了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两个僵硬的轮廓,以及二狗手中那把反射着冰冷月光的刀刃。
“癞子?二狗?”
王铁柱试探着轻声呼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死寂。
没有任何回应。
王铁柱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拍癞子的肩膀。
“你们咋……”
手指刚一触碰到对方的肩膀。
噗通!
癞子那僵直的身体,如同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倒去!
“癞子!”
王铁柱魂飞魄散,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搀扶。
慌乱中,他的手胡乱地触碰到倒地的身体……
一股温热、粘稠、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指尖!
紧接着,他摸到了一种滑腻腻、带着令人作呕的褶皱和粘液的触感。
像是……
像是杀猪时掏出来的猪下水!
他的手指继续往下摸索,触碰到了冰冷坚硬的地面,然后指尖划过粗布的裤腿,摸到了大腿……
王铁柱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缩回手,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头皮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天灵盖!
“不……不可能!”
他失声低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边的恐惧。
他踉跄着扑向旁边还僵立着的二狗,双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拼命摇晃,语无伦次。
“二狗!二狗你说话!别吓我!醒醒!”
噗通!
二狗的身体,同样如同一滩烂泥,软绵绵地栽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王铁柱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无法思考。
冰冷的夜色仿佛化作无数只鬼手,将他死死攥住。
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原地转了两圈,才猛地想起来。
火!
亮光!
他连滚带爬地冲向灶膛,手忙脚乱地摸索着火石和引火的干草。
恐惧让他的双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
啪嗒……啪嗒……
黑暗中,火石撞击的火星微弱而无力,好几次才终于引燃了一小簇火苗。
他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护住那微弱的光源,凑近灶膛里残留的余烬……
噗!
一簇小小的火苗终于挣扎着燃起,点燃了干燥的柴草。
橘红色的火光猛地跳跃起来,挣扎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当那跳跃的光线终于照亮二狗和癞子倒卧的地方。
瞬间……
“呃啊!!!”
一声非人的、扭曲变调的惨叫猛地从王铁柱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整个人触电般向后踉跄倒退了数步,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了极限,几乎要撕裂眼眶!
视线所及,是地狱般的景象!
二狗和癞子的身体,从腰部被整齐地切开!
上半身和下半身诡异地分离,断口处血肉模糊,森白的脊骨茬子和花花绿绿、滑腻的内脏肠子淌了一地,浓稠滚烫的鲜血如同肆意泼洒的墨汁,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两滩不断扩大的、令人作呕的血泊!
两颗头颅歪斜在血泊中,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涣散,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愕与茫然,死不瞑目地盯着火光的方向,也盯着魂飞魄散的王铁柱!
王铁柱双腿一软。
“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身下瞬间被蔓延过来的温热鲜血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