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扶着有些发胀的额头,从简易的行军床上坐了起来。昨晚的麦酒似乎还在血管里残留着些许晕眩感。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点不适,然后伸手抓过靠在床边的、陪伴他多年的爱剑,挎在腰间,起身走出了帐篷。
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新,吸入肺中,让人精神一振。他走到营地中央的水井旁,用木桶打起一桶冰冷的井水,双手捧起,猛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和酒后的混沌,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哈——!”他畅快地呼出一口白气,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珠,然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全身骨骼发出一阵舒爽的噼啪声。感觉状态恢复了不少,他迈步朝着女儿们休息的帐篷走去。
轻轻掀开门帘,里面静悄悄的。阳光透过帆布的缝隙,在帐篷内投下斑驳的光柱。他的两个小女儿,爱夏和诺伦,正像两只依偎取暖的小猫,紧紧抱在一起,蜷缩在毯子里,睡得正香甜,小脸上还带着恬静的红晕。
保罗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伸出粗糙却轻柔的大手,分别在两个女儿的头顶上摸了摸,感受着发丝的柔软。爱夏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掌,诺伦则只是微微动了动,依旧沉浸在梦乡里。
(睡得真香啊……)保罗心中一片柔软,不忍心打扰她们。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帐篷。
他想找大女儿妮诺聊聊接下来的计划,但帐篷里并没有她的身影。(这么早,去哪儿了?)保罗有些疑惑,信步朝着营地边缘那片他经常用来晨练的空地走去。
还没走近,就听到了一阵凌厉的破空声!
只见在空地中央,妮诺正如同一只矫健的猎豹,在晨曦中舞动!她手中紧握着“蜕锋”长剑,剑光闪烁,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流水绵密,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了力量与精准的美感。显然,她已经练习了有一段时间,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上那件单薄的训练服也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逐渐长成的柔韧线条。几缕熔金色的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和脖颈上,更添了几分英气。
看着女儿专注而凌厉的剑姿,保罗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眼前这个亭亭玉立、剑术精湛的少女,看到了多年前在布耶纳村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一个个子才到他腰间的小女孩,正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挥舞着一把小小的木剑,而自己则叉着腰,站在一旁,时而大声纠正,时而哈哈大笑地鼓励着……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那个需要我手把手教握剑的小不点,已经……)一股混合着骄傲、感慨和一丝淡淡酸涩的情绪涌上保罗的心头。
他微微晃了晃头,将那份突如其来的感伤甩开,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爽朗不羁的笑容。他双手抱在脑后,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过去,用随意的口气打招呼道:
“嘿!妮诺!这么早就起来练剑啊?看来你这习惯,跟以前在布耶纳村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嘛!”
听到父亲的声音,妮诺的剑势一顿,缓缓收势。她转过身,呼吸因为运动而略显急促,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她伸手将贴在脸颊边的湿发捋到耳后,对着保罗露出了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微笑:
“早啊,父亲。”
“嘿嘿!”保罗咧嘴一笑,走到空地旁,随手也抽出了自己的长剑,“怎么样?要不要跟老爹对练了,要不要再来试试手?看看你有没有退步?”
“好啊。”妮诺眼中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欣然应战。
于是,父女二人就在这片洒满晨光的空地上,再次展开了熟悉的剑术对练。没有生死相搏的凌厉,只有招式往来间的切磋与默契。保罗的剑法大开大阖,经验老辣;妮诺的剑术则灵巧精准,更融合了魔斗气的独特运用。剑刃相交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两人的身影在空地上交错闪动,时而分开,时而碰撞,气氛融洽而热烈。这一幕,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布耶纳村那些简单而温暖的清晨。
刚从自己帐篷里出来,准备开始一天工作的莉莉雅,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站在帐篷的阴影里,望着空地上那对挥汗如雨、却笑容灿烂的父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温柔而欣慰的笑容。
但很快,那笑容又渐渐淡去,化作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望向远方,心中空落落的。(要是简妮丝夫人也在……看到这一幕,该有多好……)她默默转身,拿起扫帚,开始安静地打扫起营地的空地,将那份思念埋在了心底。
不久之后,保罗小队的其他队员也陆续起床、洗漱、整理装备。薇拉依旧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清凉”战甲,活动着筋骨;雪拉则安静地跟在姐姐身后,宽大的法师袍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巴顿和其他队员也精神抖擞地聚拢过来。
保罗见人齐了,便招呼大家简单吃了点干粮作为早餐,然后宣布今天进城交接任务,并接取新的委托。
一行人再次出发,前往城镇。路上,父女二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保罗兴致勃勃地讲着以前冒险中的趣事,妮诺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气氛轻松愉快。看着父亲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爽朗开怀的笑容,妮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明媚起来。
然而,这份轻松之下,却隐藏着一丝阴霾。妮诺的脑海中,不时会闪过昨夜梦境中,人神那张模糊而诡异的笑脸,以及他那充满诱惑与陷阱的“建议”——关于母亲简妮丝可能在贝尔利特大陆的消息。
(该告诉父亲吗?)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般缠绕着她。(人神的话……绝对不可信。那很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想把我们引向错误的方向,或者更糟的地方。但是……万一……万一有那么一丝丝的真实性呢?如果母亲真的不在魔大陆,而我们却因为我的怀疑而错过了……)
两种念头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让她的笑容底下,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沉重。但她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压下这个消息。(不能冒险。不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就让父亲陷入更大的危险和失望之中。寻找母亲的方向,必须更加谨慎。)
来到冒险者公会,父女二人在巨大的任务公告板前仔细浏览、筛选。他们避开了耗时过长或方向不符的大型任务,挑选了两个难度适中、地点相近的A级讨伐任务(清剿特定区域的危险魔物),以及一个相对简单的b级采集任务(收集某种特定药材)。
在城内解决了简单的午饭后,队伍便出发前往任务地点。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在讨伐任务中,保罗和妮诺父女二人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保罗负责正面强攻和吸引火力,妮诺则凭借敏捷的身手和精准的剑术(以及偶尔恰到好处的低阶魔术干扰)进行侧翼突袭和弱点打击,两人配合无间,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搭档,两只实力不俗的A级魔物很快便被他们联手解决,让一旁的队员们看得赞叹不已。
执行b级采集任务时,气氛更加轻松。大家在指定的区域仔细搜寻,互相提醒,有说有笑。虽然妮诺内心依旧记挂着人神的话,但看着父亲和队员们愉悦的神情,她也暂时将烦恼抛在脑后,努力融入这份难得的平静时光。
在日落西山、晚霞满天之前,所有的任务都圆满完成了。返回公会后,顺利交接,拿到了沉甸甸的报酬。
保罗掂量着手中的钱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大笑。他用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声音洪亮:“干得漂亮,妮诺!这笔报酬,加上之前的积蓄,应该足够支撑我们的搜索团继续运转一段时间了!我们可以扩大搜索范围,争取早日找到其他被转移的菲托亚领民,还有……你的母亲简妮丝!”
提到简妮丝的名字时,保罗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思念,但很快又被坚定所取代。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稍微有些不太自然,但依旧努力维持着笑容:“另外……过几天,等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妮诺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笑容里的细微勉强,她轻声问道:“见谁?”
保罗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飘忽:“是你的祖母……。她……现在住在米里斯神圣国的一个修道院里。”
(祖母?)妮诺心中一动。她从父亲过往零星的提及中,知道这位祖母似乎与父亲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有些……复杂。父亲此刻的反应,更印证了这一点。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祖母,立刻升起了一丝警惕。
但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
傍晚,队伍回到了营地。保罗立刻召集了以巴顿、薇拉为首的几位核心队员,开始商讨和规划搜索团下一步的具体行动方案、人员分配和路线选择。帐篷里传来了他们热烈的讨论声。
妮诺没有参与讨论,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到营地边缘,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熔金色的长发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如同流淌的黄金。
她伸出自己的手,摊开在眼前,仔细地看着。手掌因为常年练剑和战斗,带着薄薄的茧子,指节分明。夕阳的光线透过指缝,在手背上投下阴影。(这一切……是真的吗?我真的找到了父亲,和妹妹们团聚,踏上了寻找母亲的路?)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感到一丝恍惚。
她缓缓地、用力地收拢手指,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软肉,传来清晰而确定的刺痛感。
(是真的。)这股微小的痛楚,像一枚定海神针,瞬间锚定了她有些飘摇的心神。掌心传来的坚实触感,驱散了那份虚无感,让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人神有什么阴谋,我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父亲,为了妹妹们,也为了……母亲。)
就在妮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她并未察觉到,在距离营地不远处的、一棵高大繁茂的古树树冠深处,一个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那身影穿着一套流线型的、以红黑银三色为主色调的全身铠甲,其整体造型与妮诺使用“独角仙”魔导器变身后的铠甲竟有七八分相似!但仔细看去,这套铠甲显得更加厚重和复杂,关节和关键部位覆盖着更多层层叠叠的附加甲片,看起来防御力更强,也更具压迫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套铠甲的背部,舒展着一对薄如蝉翼、却闪烁着七彩琉璃光泽的机械翼,此刻正微微收拢,在夕阳下反射着迷离的光晕。
铠甲的面部,同样是蓝色的复眼式护目镜,遮挡住了穿戴者的真容。透过那冰冷的蓝色镜片,一道复杂难明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草地上那个独自坐着的金发少女身上。
铠甲内,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张被隐藏在冰冷装甲下的、布满岁月痕迹的苍老嘴唇,微微动了动,勾勒出一个混合着追忆、感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向往的复杂笑容。
就在这时,一片被晚风吹落的枯叶,打着旋儿,恰好从树冠前飘过。
当树叶重新落下,视线恢复清晰时,那树冠之上,已是空空如也。那个神秘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但很快也被晚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