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走得平静,连风都透着几分缓意。马蹄碾过米尔波茨领最后一片起伏的丘陵,前方的官道渐渐宽了起来,往来的车马也多了——空气中飘着种特别的气息,既没有菲托亚重建时那种绷着劲的活力,也不像南部乡村那样透着安逸,反倒混着边境贸易的喧闹、冒险者身上的风尘,还有一丝藏在热闹底下、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像薄冰下暗流,轻轻晃着。
乌斯尔领地到了。作为阿斯拉王国南部边境最后一块要紧的地界,它就这么摊在眼前:远处的山沉成黛青色,路边的人潮越来越密,连呼吸都跟着热闹起来。
满载货物的牛车“吱呀”地爬着,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响能传老远;冒险者们或独或群,腰间的武器晃来晃去,脚步急得像是要赶去赴什么要紧事;偶尔有巡逻的士兵小队策马而过,盔甲反射着日光,扬起的尘土落在行人肩头,也没人多抱怨一句。
人声早盖过了马蹄声。南腔北调的叫卖、讨价还价的争执、车轮的轱辘声、不同语言的闲聊缠在一起,织成幅活泛却也嘈杂的边境图景。
妮诺骑在马上,熔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几缕被风撩到颊边,她抬手拢了拢,碧蓝的眼睛扫过周围,神情还是那样静——像隔着层看不见的膜,外面再闹,也浸不到她身上。她轻轻拽着缰绳,在挤挤挨挨的人流里慢慢挪,目光落向远处那座依山建的城,轮廓越来越清:乌斯尔镇。
这镇子没米里西奥的庄严,也不如灾前的罗亚城精致。城墙是本地采的青石垒的,不算多高,却满是风霜磨出来的粗劲,看着就结实。
城门口有卫兵站着,却没怎么严查,大多是扫一眼就放行,人流车马进进出出,倒顺畅。
妮诺跟着前面的人,穿过城门洞,凉丝丝的风裹着城里的味道扑过来——烤面包的香、皮革的腥、马身上的膻气,还有点淡淡的酒香,混在一起,是种务实到近乎粗野的烟火气。
她对这些倒没太多感觉,进城第一件事,还是找地方落脚。牵着马沿主街走,目光扫过街边的旅店招牌,很快停在一家叫“奔流之马”的店上。门面不大,石墙看着厚实,门口的台阶扫得干净,连角落里都没什么灰。
迎出来的马夫接过马缰,妮诺嘱咐了句“多添点草料”,便提着行囊进了店。里头比外头敞亮些,木桌椅擦得发亮,啤酒和炖肉的香气飘在空气里,暖融融的。
柜台后坐着个微胖的中年老板,脸颊红扑扑的,正拿着抹布擦酒杯,见她进来,抬眼时愣了下——大概是少见这么年轻的姑娘独自赶路,尤其那头发、那沉静的样子,实在扎眼。
但他很快笑起来,声音亮堂堂的:“欢迎来!单人间一晚十个铜币,包热水,马厩再加两个。”
价格算公道。妮诺数了十二枚铜币放在柜台上,老板麻利地收了,递过来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二楼走廊尽头右手边,那间静,开窗还能看见山。”她接过钥匙点了点头,提着行囊上了木楼梯,楼梯踩上去“吱呀”响,倒透着点实在。
房间确实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个洗脸架,却收拾得干净。
推开窗,后山的轮廓和连片的屋顶能看老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草木的味道。
妮诺把行囊放在床头,又把那柄“蜕锋”长剑重新挂在腰上——这剑她从不离身。想了想,她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银币和铜币,塞进腰间的小囊里,以备不时之需。
都收拾妥了,她锁上门下楼,出了旅店。午后的太阳西斜,把街道染成暖金色,她打算先去集市买点补给,顺便问问南边边境和西隆王国的消息,再去冒险者公会看看有没有值得留意的消息。
走在乌斯尔镇的街上,妮诺碧蓝的眼睛里难得有了点浅淡的好奇——这里的人太直白了,藏不住情绪。
穿皮甲扛战斧的壮汉在酒馆门口大笑,声音能盖过半边街;巷口的女人穿着暴露,对着过往的冒险者抛媚眼,妆容艳得晃眼;几个刚从遗迹回来的冒险者,身上还沾着泥,却凑在一起兴奋地喊着“这次赚大了”;街边小摊的贩子扯着嗓子吆喝,摆着些南方来的古怪玩意儿;还有一队商会护卫,穿着统一的制服,神情倨傲地押着货箱走过,车轮“隆隆”响,行人都下意识往边上让。
当然也有寻常的光景,主妇挎着篮子在菜摊前挑挑拣拣,嘴里还跟摊主讨价、孩子们在巷子里追着跑,笑声脆生生的、老头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眯着眼看来往的人,手里的拐杖时不时敲敲地面。
这镇子乱,却透着股活气,少女不讨厌这种感觉,她放慢脚步,像个无声的看客,在这幅热闹的图景里慢慢走。
可就在她经过一个拥挤的十字路口,目光随意扫过对面卖兽皮草药的摊子时——一个身影,和她擦肩而过。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个子不算特别高,却看着结实,一身半旧的褐色皮甲,褐色短发乱蓬蓬的,脸上带着风尘,还有点藏不住的疲惫。他腰间也挂着一柄剑,剑鞘是银白色的。
两人肩膀快碰到一起的瞬间,妮诺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那剑鞘上,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剑鞘太旧了,满是细密的划痕和凹陷,边缘都磨得发亮,可那形制、尤其是护手处隐约能看清的熟悉轮廓——像根细针,轻轻戳了她一下,勾起点极其模糊的熟悉感。
好像…在哪见过?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石子投进湖面,只漾了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就没了。妮诺没停下脚步,只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往那个错身而过的背影看了一眼。
而就在这一瞬间,那褐发少年像是也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她的目光,或许是她身上的气息——他几乎是同时,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两人的目光,在喧闹的街道上,短暂地撞在了一起。
妮诺看清了他的脸——清秀,却带着点风霜,可那双棕色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间,猛地收缩了!惊愕、慌乱,还有种近乎恐惧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那双眼填得满满当当。
少年的脸色“唰”地白了,像见了鬼似的。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下一秒,他猛地扭回头,脚步变得慌乱,甚至有点狼狈地扎进旁边的人群里,像受惊的兔子似的,头也不回地往街道另一头跑,腰间的剑鞘撞到了行人,他都没察觉,很快就没入了熙攘的人潮里,看不见了。
妮诺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眉头轻轻蹙了起来,目光还落在少年消失的方向。
这人…怎么回事?
她确实觉得有点眼熟,可仔细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见过。而他刚才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让她心里多了点疑惑——是认错人了?还是有别的缘故?
她又往那边看了看,人潮涌动,早没了少年的影子,只有那柄银白色剑鞘的样子,在脑海里留下个淡淡的印子。“奇怪的人。”妮诺在心里轻声说了句,很快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边境上什么人没有,或许只是个精神紧张的冒险者吧,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她摇了摇头,重新迈开脚步,汇入人流,继续往集市的方向走,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像没发生过一样。
…
与此同时,在离十字路口几十米远的一条僻静小巷里,哈尔斯·冈尔特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里的心脏“咚咚”跳,像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他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裤腿沾了泥和污水,他却浑然不觉。颤抖着双手解下腰间那柄银白色长剑,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的目光失神地落在剑柄上——那上面的精致的护手,虽然磨损得厉害,却还能看清轮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指尖都在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点声音,声音轻得像梦呓,还带着无法控制的震颤:“刚才…刚才那个…是她吗?”
“不会错的!那头发、那双眼睛、就算长变了,也不会错的…”
“是诺艾尔…一定是诺艾尔!”
“她怎么会在这里?乌斯尔怎么会有她的影子?!”
“她…她认出我了吗?刚才她看我的眼神…是不是记起来了?”
“她肯定认出来了!她是来报仇的!她来找我了!”
恐惧和愧疚像冰冷的潮水,一下子把他淹没。矿洞深处那个染着血的身影、那个像噩梦一样的记忆,和刚才街上那个金发蓝眸的少女重叠在一起,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死死抱着怀里的长剑,把额头抵在粗糙的剑锷上,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传过来,却压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就这么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巷角,像只受了惊的野兽,只想把自己藏起来,久久都没平复那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