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末的风变得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当田野里的麦浪翻滚出第一抹厚重的金黄,当蒲公英那毛茸茸的白色绒球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准备将希望的种子托付给远方时——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
她独自坐在那间熟悉的、堆叠着最后一批文件的办公桌前。窗外,阳光透过薄云,洒在已然焕发生机的菲托亚领地上,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充满收获的希望。
她提起羽毛笔,笔尖在墨水瓶中轻轻蘸取,然后悬停在一份关于秋收预备工作的最终批复文件上。她的目光扫过阿尔冯斯那严谨工整的批注和建议,最终,在那份文件的末尾,流畅而清晰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妮诺·格雷拉特。
最后一笔落下,仿佛也为这段守护与重建的时光,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她放下笔,静静地坐了片刻,目光扫过这间承载了无数个日夜忙碌与决策的房间。然后,她缓缓站起身,走向那扇通往外面的木门。
推开门的瞬间,一阵清凉的微风立刻涌入,带着泥土、成熟麦穗和野花的混合香气,轻柔地拂过她的面颊。几朵成熟的蒲公英绒球被风儿调皮地摘下,无数细小的、带着白色冠毛的种子如同微型降落伞般,乘着气流,在她眼前轻盈地飞舞、盘旋,随后越飞越高,向着远方蔚蓝的天空飘去,仿佛在为她指引着方向。
她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这充满生命力的空气,目光坚定地望向阿尔冯斯所在的方向。
老管家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刻,他并没有在忙碌,而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一株新栽的橡树下,等待着。看到妮诺推门而出,他缓步迎了上来,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飘动,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有不舍,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阿尔冯斯。” 妮诺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我要走了。”
阿尔冯斯凝视着她,看着眼前这位已然褪去最后一丝青涩、眼神沉静如深潭、气质中蕴含着不容忽视力量与威仪的少女领主。他深知,自己再也无法、也不应该用任何理由将她留在这片已然步入正轨的土地上了。她的羽翼早已丰满,理应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去追寻她失落的羁绊。
老人缓缓地、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老朽明白…妮诺大人。愿米里斯之光与旅途之风护佑您一路平安。”
他直起身,没有再多说挽留的话,只是抬手轻轻招了招。两名一直候在不远处的卫兵立刻快步上前,他们手中捧着一件崭新的、用厚实帆布和柔软皮革制成的旅行背包,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以及一枚用精钢打造、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徽章。
徽章的图案经过重新设计,主体是象征着伯雷亚斯家族的狮鹫,但狮鹫的利爪下紧紧抓着一束成熟的麦穗,背景是交叉的长剑与魔杖,周围环绕着菲托亚领地的新名称与箴言。它既保留了家族的传承,也铭刻了新生领地的印记。
“妮诺大人,”阿尔冯斯接过物品,亲自递到妮诺面前,语气郑重,“这个背包里,老朽和几位夫人一起为您准备了一些旅途必备的物资和干粮,都是目前我们能拿出的最好品质。这袋金币请您务必收下,路途遥远,需要打点的地方很多。而这枚徽章…”
他拿起那枚沉甸甸的徽章,目光凝重:“…它代表着您菲托亚领主的身份。无论您身处阿斯拉王国的何处,只要出示它,当地的贵族和官员都会给予您应有的礼遇和协助。请您…务必随身携带。”
妮诺接过背包,入手沉甸甸的,能感受到里面物品的充实和精心准备。她又拿起那枚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上面精细的纹路仿佛烙印着责任与归属。她点了点头,将徽章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衣袋里。
阿尔冯斯似乎还想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用丝带系着的卷轴。“还有这个…老朽僭越,已向王都递交了申请文书。鉴于您对菲托亚重建的无可争议的功绩,以及伯雷亚斯家族的合法继承权,王国已正式授予您子爵的爵位与菲托亚领地的合法统治权。虽然老朽本想为您争取伯爵之位,但碍于一些…陈规旧习,最终未能如愿,还请大人恕罪。”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和歉意。
妮诺闻言,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随即化为平静。她轻轻摇了摇头:“阿尔冯斯,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爵位和头衔于我而言,远不及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重要。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她的语气真诚而淡然,仿佛那象征着贵族荣耀的爵位,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尔冯斯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心中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他深深鞠躬:“能为您效力,是老朽的荣耀。”
妮诺将卷轴也收入背包,然后背起行囊,调整了一下肩带。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位忠诚睿智、为她付出了无数的老管家,轻轻颔首,随即毅然转身,向着自己临时的住所走去,没有再回头。她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所有的感谢与托付,早已在彼此的眼神交汇中传达。
阿尔冯斯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街道转角。他脸上的失落缓缓褪去,重新浮现出那种历经风霜的沉稳与干练。他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回办公室。妮诺大人离开了,但菲托亚的生活还要继续,他的职责远未结束。
妮诺回到住所,这是一间简单却整洁的小屋。她将阿尔冯斯准备的背包打开,仔细检查。里面的物品果然极其周全:压缩耐存的干粮、清水袋、一套精巧的野外炊具、备用衣物(包括几件质地柔软、款式简洁大方的日常裙装,并非华服,适合旅途穿着)、急救药品、火绒、甚至还有一小包菲托亚新收获的、炒熟的麦茶,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每一样东西都体现了阿尔冯斯无微不至的关怀。
她将自己的几件随身物品——那本恩里克神父赠送的治愈魔术笔记、几枚有特殊意义的徽章、一些私人信件、以及一套保养剑刃的工具——仔细地收入背包的夹层。然后,她系紧背包,将其背好,又紧了紧一直悬挂在腰间的“蜕锋”长剑的剑带,感受着那份熟悉的重量与安心感。
一切准备就绪,她走出小屋,向着营地边缘那片常用的训练场走去。
训练场上,基列奴·泰德路迪亚依旧如同沉默的磐石般站立着,熔金般的左眼锐利地注视着场中那个挥汗如雨的小小身影。
费兰·兰斯洛特正握着一柄为他特制的、比成人剑稍短却依旧沉重的训练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最基础的劈、砍、刺、格挡动作。他的动作远比数月前标准有力,眼神专注而坚定,虽然每一次全力挥剑后都会微微气喘,小脸通红,但他没有丝毫懈怠,咬紧牙关坚持着。
妮诺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场边,看着基列奴偶尔上前,用最简洁的语言纠正费兰细微的姿势错误,看着费兰一次次地调整,一次次地重复。
直到一套完整的练习结束,费兰才喘着粗气停下,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水。他这时才注意到场边的妮诺,眼睛顿时一亮:“妮诺姐姐!”
基列奴也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妮诺,似乎早已感知到她的到来,也感知到了她身上那股不同于往日的决意。
妮诺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费兰。然后,她看向基列奴,语气平静:“基列奴,我准备今天离开菲托亚。”
基列奴熔金般的眼眸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她伸出覆盖着皮甲的手,用力地拍了拍妮诺的肩膀。这个动作一如既往的干脆,充满了无需言说的理解与支持。她早已明白,这片领地留不住她,她的征程在远方。
“姐姐你要走?” 一旁的费兰听到这话,顿时急了,一把抓住妮诺的衣角,“带我一起去!我现在比以前厉害多了!我可以帮你!”
妮诺低下头,看着费兰那双充满急切和依恋的琥珀色大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不行,费兰。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你还需要变得更强大。”
基列奴也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的实力,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这句话很直接,甚至有些残酷,但却是最有效的清醒剂。
费兰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眼中充满了失落和不甘,但他看着妮诺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基列奴严肃的面容,他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他低下头,握紧了小拳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我明白了…姐姐,基列奴老师。我会留下来,我会拼命训练!我一定会变得很强很强!强到…强到以后可以保护姐姐,可以帮上姐姐的忙!到时候,你一定要带我一起去!”
看着小男孩眼中那簇被点燃的、名为决心和成长的火焰,妮诺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柔和的光芒。她缓缓蹲下身,最后一次,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费兰柔软的发顶。这个动作,带着告别,也带着期许。
“我期待着那一天,费兰。” 她轻声说道。
站起身,她最后向基列奴点了点头,基列奴也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颔首回应。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妮诺转身,背对着训练场,向着菲托亚领地那扇简陋却坚实的城门方向,迈出了脚步。
她穿行在已然颇具规模的营地街道上。
阳光明媚,街道两旁晾晒着新收的麦子和草药,散发着干燥温暖的香气。几个孩童追逐打闹着从她身边跑过,手里举着风车,发出银铃般的欢快笑声。一位母亲站在家门口,笑着呼唤孩子回家吃饭。
铁匠铺里传来富有节奏的敲击声,火星四溅;面包坊飘出刚出炉黑麦面包的焦香;几位农妇坐在树荫下,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看到妮诺走过,纷纷停下话头,向她投来友善而尊敬的目光。
一队巡逻的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盔甲在阳光下闪烁。看到妮诺,为首的队长立刻停下脚步,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带领队员们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神中充满了敬意。
不远处,一小队冒险者正在公会公告板前讨论着新张贴的委托,他们装备精良,神情兴奋,似乎接下了一个报酬不错的任务。
更远处,新开垦的农田里,农人们正弯腰忙碌着,为秋播做准备,身影在阳光下勾勒出辛勤而充满希望的剪影。
每一幅画面,每一声笑语,每一次敲击,都构成了一幅生动而温暖的画卷——这是一片劫后重生、充满活力、努力向着美好未来迈进的土地。
妮诺平静地走着,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这些都是她拼尽全力守护下来的成果,是她存在过的证明。心中那份离别的怅然,似乎也被这份蓬勃的生机悄然冲淡了些许。
然而,当她接近城门时,却发现那里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领民。他们静静地站在道路两旁,手中捧着各种简单却充满心意的小礼物——一束刚摘的野花、几个煮熟的鸡蛋、一包自家晒的果干、甚至还有一双手工缝制的厚实袜子…
他们看到妮诺走来,没有喧哗,没有拥挤,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眼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与不舍,低声说着祝福的话语:
“妮诺大人,一路平安…”
“愿神保佑您…”
“大人,一定要回来看看啊…”
“这点心意请您务必带上…”
面对这些淳朴而热情的心意,妮诺心中暖流涌动,却只能一一婉拒。她的行囊有限,前方的路途漫长而未知,无法承载太多额外的重量。但这份深情,她铭记于心。
她穿过人群,走向城门。基列奴和费兰不知何时已登上了城门上方的简陋了望台,默默地注视着她。阿尔冯斯也站在城门口,他的身旁,一名卫兵牵着一匹鞍辔齐全、看起来十分神骏的棕色骏马——这是老管家能为她准备的最后一份心意。
妮诺走到马前,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在废墟中崛起的城镇。阳光下,炊烟袅袅,人声熙攘,充满了安宁与希望。她的目光扫过城墙上的基列奴和费兰,扫过城门口的阿尔冯斯,扫过那些站在远处、依旧不愿离去、默默为她送行的领民们…
然后,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矫健。
坐稳在马背上,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拉缰绳!
骏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前蹄扬起。
她熔金色的长发在身后肆意飞扬,如同流动的黄金,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头顶那枚菲托亚领主的徽章在她衣襟下折射出一点冷冽的微光,腰间的“蜕锋”长剑与她挺拔的身姿融为一体。
她没有再回头。
马蹄落下,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轻轻一夹马腹,骏马便如同离弦之箭般,沿着通往远方的道路,奔驰而去。
风,迎面吹来,带着远方旷野的气息,鼓动着她的衣袍,也吹拂着道路两旁那些依旧在风中摇曳的、等待着下一次迁徙的蒲公英。
她追随着那些飘向远方的白色绒球,追随着风的方向,追随着内心那份早已确定的召唤,身影逐渐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融入了那片广阔无垠的、充满未知与希望的天地之间。
新的旅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