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发生的那一刻,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然后狠狠揉碎。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线扭曲崩裂,熟悉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分崩离析。恐惧与绝望,冰冷刺骨,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保罗·格雷拉特吞没。
当那可怖的震荡与嗡鸣终于渐渐平息,视野重新聚焦时,保罗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完全陌生的荒野。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第一时间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
“诺伦!诺伦!” 他声音嘶哑地大喊,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中的万幸——他很快就在不远处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他的小女儿诺伦·格雷拉特就在身边。
“爸爸!” 诺伦看到他,立刻哭喊着扑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爸爸…妈妈呢?莉莉雅阿姨和爱夏呢?他们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穿了保罗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疯狂地扫视着这片完全陌生的天地。除了他和诺伦,视野所及之处,空无一人。简妮丝、鲁迪乌斯、妮诺、莉莉雅、爱夏…他们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那场该死的灾难彻底吞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蹲下身,用力将诺伦娇小颤抖的身体搂进怀里,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安抚道:“诺伦乖,别怕,爸爸在。爸爸…爸爸一定会找到他们的,相信爸爸。”
这句话说出口,轻飘飘的,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虚浮。在这片广袤无垠、完全未知的大陆上,寻找失散的家人?这简直比在大海中打捞一根特定的针还要渺茫。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绝望。他是父亲,是丈夫,他必须行动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难以想象的艰难。带着年幼的诺伦,保罗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打听和流浪。他像疯了一样,逢人便比划着描述妻子和孩子们的特征,询问是否有人见过他们。大多数时候,得到的只是冷漠的摇头或同情的目光。
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打听中,他听到一个过往的商人提及,像这样大规模的转移事件,受害者很可能会被随机抛洒到世界各地,但根据一些模糊的记载,与转移目的地位面联系较深的个体,有更高概率被“拉回”其根源之地。
简妮丝…他的妻子简妮丝,出生于米里斯神圣国!
这个信息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给了保罗一个明确的方向。米里斯神圣国!对,去那里!简妮丝很可能在那里!鲁迪他们…或许也会在附近!
希望重新燃起,尽管依旧渺茫,却足以支撑他走下去。
他带着诺伦,踏上了前往米里斯神圣国的漫长旅程。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诺伦出奇的懂事,从未抱怨过旅途的艰辛,即便小脚磨出了水泡,饿得肚子咕咕叫,她也只是紧紧拉着父亲的手,默默跟着。这份超越年龄的坚强,让保罗心疼不已,也让他寻找家人的决心燃烧得更加炽烈。
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抵达了米里斯神圣国的首都——米里西奥。
这座城市与他记忆中任何地方都不同。到处都是洁白的建筑和高耸的尖塔,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和庄严圣洁的气息。街道上行走的人们大多神色虔诚而平和,低声的祈祷吟诵如同背景音般无处不在。
但保罗无心欣赏这异国的神圣氛围。他的全部心思,都系在寻找家人上。
他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冲进了城市的冒险者公会,用最快的速度发布了详细的寻人启事,并倾尽所有,招募人手组建了“布耶纳村民搜索队”和“菲托亚领搜索队”。为了维持这两支搜索队的运转,支付高昂的情报费用和佣兵酬劳,他不得不重操旧业,以格雷拉特之名,接取那些危险至极的委托。
每一次任务都是在刀尖上跳舞。讨伐肆虐的魔物、清理被怪物占据的古代遗迹、护送重要物资穿过危险地带…伤痕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最危险的一次,他接下讨伐一只盘踞在北部山林中的恐怖魔兽的任务。那家伙形如巨熊,却覆盖着堪比钢铁的鳞甲,力大无穷,咆哮声能震裂岩石。战斗中,保罗一个闪避不及,被其利爪狠狠扫中左臂。清晰的骨裂声响起,剧痛几乎让他昏厥,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身。
但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是简妮丝温柔的笑容,是鲁迪乌斯与妮诺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样子,是诺伦此刻还在驻地等待他归去的依赖眼神…
“不能倒下…还不能…” 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凭借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意志力,用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握住剑,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最终以重伤为代价,将魔兽斩杀。
每一次听到可能相关的线索,他都会不顾一切地追查下去。曾有一个酒客信誓旦旦地说,在边境的一个小镇见过一个带着小女孩、气质高贵却失忆的金发女子。保罗立刻带着队伍连夜赶去,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和紧张。
然而,找到的却只是一个侧面略有几分相似、同样在寻找亲人的可怜女人。希望如同被吹起的肥皂泡,瞬间破灭,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失落和疲惫。这样的次数多了,连保罗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渴望,以至于开始出现幻觉了。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妈妈和哥哥他们?” 一个寒冷的夜晚,诺伦蜷缩在简陋住所的毯子里,仰着小脸轻声问道。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和深深的思念。
保罗将她搂紧,望着窗外米里斯清冷的星空,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快了,诺伦,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这句话,他说了太多遍,多到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在支撑自己即将崩溃的信念。
时间一天天过去,搜寻工作进展缓慢,巨大的压力和经济负担让保罗身心俱疲。自我怀疑开始如同毒蛇般啃噬他的内心:选择米里斯,真的对吗?这个世界如此之大,他们会不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自己的努力,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然而,每当看到诺伦那双依旧充满信任和期盼的眼睛,他就将所有的犹豫和绝望狠狠压回心底。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诺伦面前倒下。
转机出现在一次看似偶然的酒馆闲谈中。他听到邻桌几个看起来像情报贩子的人,低声交谈着一个神秘的组织,言语间隐约提到了“转移事件”、“实验”和“特定个体回收”等字眼。
保罗的心猛地一跳!长期冒险生涯养成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空穴来风!
他立刻暗中开始调查这个神秘组织。过程充满了危险和曲折,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最终,他追踪到该组织的一个秘密据点——一座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废弃古堡。
深夜潜入城堡的过程如同噩梦。城堡内弥漫着诡异的气息,墙壁上闪烁着不明意义的幽绿色魔法纹路,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和低语声。保罗屏息凝神,如同幽灵般在阴影中穿梭,心脏狂跳不止。
终于,在一间守卫森严的密室里,他找到了几份残破的实验日志和转移记录。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一批“菲托亚相关特定样本”曾被短暂囚禁于某处边境据点,但已于数周前被转移,目的地不明!
巨大的兴奋和紧迫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立刻带领队伍,以最快速度赶往文件记载的那个边境据点。
然而,当他们冲破据点大门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狼藉。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或匆忙的撤离,到处是打斗的痕迹、破碎的实验器皿和烧毁的文件残片,早已人去楼空。
他们来晚了。
“混蛋!” 保罗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墙上,指节瞬间破裂出血。无尽的挫败感和愤怒几乎将他吞噬。
“保罗,冷静点。” 同行的好友,一位名叫莱茵的可靠战士按住了他的肩膀,“至少这证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他们确实存在过,我们离真相更近了!”
保罗喘着粗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是的,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
此后,他更加疯狂地投入到搜寻中。他穿梭于米里斯的三教九流之间,与各路情报贩子、冒险者、甚至黑市商人打交道。为了一个模糊的线索,他可以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搜寻数日;为了换取一点可能的信息,他不得不完成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任务。
终于,在一次与一位退休老冒险者的交易中,对方提供了一个让他心跳几乎停止的消息:大约半年前,在老冒险者家乡那个与世隔绝的边境小村里,曾短暂收留过一位带着小女孩的金发女子。女子似乎受了伤,记忆模糊,但气质非凡…
描述与简妮丝高度吻合!
保罗几乎是颤抖着详细询问了村庄的位置,支付了巨额报酬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那个位于国境线附近的偏僻村庄。
一路上,希望与恐惧如同两只手,反复揉搓着他的心脏。他既期待又害怕,生怕这一次又是一场空欢喜。
…
失望,又一次沉重的失望。
保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返回了在米里西奥临时租住的简陋小屋。夜已经很深了。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诺伦已经睡着了,蜷缩在床铺上,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似乎在梦中也在寻找妈妈。她的小手紧紧抓着一只破旧的玩偶——那是鲁迪乌斯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之一,是她从菲托亚废墟中唯一抢救出来的东西。
保罗轻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为她掖好被角。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凝视着女儿熟睡的、带着不安神情的小脸,久久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桌上散乱地放着一些地图、潦草的情报笔记和空酒瓶。
他拿起羽毛笔,铺开一张略显粗糙的信纸,却久久无法落下第一笔。
窗外,米里西寂静无声,只有远处神殿传来的、象征平安的钟声在清冷的夜空中回荡,更衬得屋内寂寥无比。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书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致我亲爱的女儿妮诺,”
他的字迹有些潦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展信安。(希望这封信能顺利送到你手上,天知道我现在在哪个鬼地方投递它。)”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菲托亚那边情况还好吗?听说你干得不错,真不愧是我保罗·格雷拉特的女儿!哈哈!(虽然我没帮上什么忙,挺抱歉的…)”
“我这边…老样子吧。带着诺伦四处跑,这丫头挺乖的,就是有点想妈妈和哥哥了。我也…嗯,我也挺想他们的。”
写到这里,他的笔停顿了很久,墨点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团污渍。
“还是没什么确切的消息。打听到一些传言,追过去发现不是…白高兴一场。这世界真他的大,找几个人就像在海里捞针一样。(这句别学,不文明。)”
“不过你别担心!你老爸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肯定能把他们找回来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团聚,非得好好庆祝一下不可!我藏了好几瓶好酒呢!(希望没被诺伦发现当糖水喝了…)”
“你一个人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别太拼命了(虽然我知道说了你也不听)。有什么事就…嗯…我也不知道你能找谁帮忙,总之自己多小心。”
“好了,不写了,墨水快冻上了(这鬼地方晚上真冷)。代我向阿尔冯斯和基列奴问好。”
“——想你的(虽然可能不太称职)老爸,保罗·格雷拉特。”
“又及:如果看到鲁迪那臭小子,替我狠狠揍他一拳,居然让他老爸这么担心!”
信写完了。保罗放下笔,拿起信纸,却感觉手指有些僵硬。他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重读了一遍自己写下的文字。那些强装轻松、甚至有些油腔滑调的语句,此刻读起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充满了欲盖弥彰的苦涩。
他仿佛能想象到女儿读到这封信时,那副看穿他强颜欢笑的平静眼神。
他憔悴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极其勉强地、试图挤出一个他惯有的、那种带着点痞气和不在乎的笑容,但最终只是形成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
他小心地将信纸折好,塞入信封,在上面写下妮诺的名字和菲托亚的地址。
然后,他拿起信封,站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步入了米里斯神圣国寒冷而寂静的深夜之中。他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而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