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桌上那两个深褐色的陶土骨灰罐,如同两座冰冷的墓碑,无声地宣告着菲利普·伯雷亚斯和他的妻子——艾莉丝的母亲——的逝去。
妮诺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那粗糙的罐身,指尖因用力扶着桌沿而微微发白。阿尔冯斯·伯雷亚斯靠在冰冷的帐篷支柱上,布满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泥塑,死灰一片,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基列奴·泰德路迪亚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熔金般的左眼凝视着骨灰罐,目光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面具下紧抿的嘴唇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沉默。漫长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如同垂死的心跳。
终于。
基列奴熔金般的左眼缓缓抬起,扫过妮诺惨白的脸,扫过阿尔冯斯那失去所有生气的死寂身影。她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绍罗斯…在外面。” 她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需要…有人去接他。”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阿尔冯斯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动了一下,瞳孔艰难地聚焦。妮诺碧蓝的眼眸也微微一颤。绍罗斯大人…还在营地外。
阿尔冯斯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着,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是…是!我…我去!我去接绍罗斯大人!”
妮诺沉默地松开扶着桌沿的手。指尖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她微微颔首。碧蓝的眼眸深处,那层冰封的锐利重新凝聚,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三人走出帐篷。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营地边缘,一辆由两匹瘦马拉着的、沾满泥污的破旧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马车上,蜷缩着一个裹着厚厚、肮脏毛毯的身影。
那身影佝偻着,蜷缩着,如同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迈野兽。灰白、凌乱如同枯草的头发从毛毯的缝隙中露出来。脸上布满深深刻痕的皱纹和风霜的痕迹。眼神浑浊、空洞,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菲托亚领主绍罗斯·伯雷亚斯那豪放不羁、如同雄狮般的威严气度。
阿尔冯斯看到那身影的瞬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涌出浑浊的泪水。他踉跄着冲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地喊道:“绍罗斯大人!绍罗斯大人!您…您回来了!”
马车上的身影似乎被这声音惊醒。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茫然地落在阿尔冯斯布满泪痕的脸上,仿佛在辨认一个极其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扫过阿尔冯斯身后那道深棕色、挺直如剑的身影时——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碧蓝的眼眸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绍罗斯·伯雷亚斯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一股难以言喻的锐利光芒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瞬间驱散了眼中的浑浊与茫然。那佝偻的身躯猛地挺直,一股久违的威严与如同磐石般的沉稳气势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从他身上席卷开来。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统领菲托亚的雄狮领主回来了。
他推开身上厚重的毛毯。动作带着一丝僵硬,却异常坚定。他没有看阿尔冯斯,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妮诺身上。然后,他缓缓地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
阿尔冯斯连忙上前搀扶。绍罗斯却轻轻摆了摆手,拒绝了。他自己稳稳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脚步虽然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
他走到阿尔冯斯面前。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那只大手,极其沉重地拍了拍阿尔冯斯微微颤抖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千钧重负般的郑重。
“阿尔冯斯…” 绍罗斯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辛苦你了…还有…谢谢。”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阿尔冯斯的心上。阿尔冯斯身体猛地一颤,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着头。
然后。绍罗斯的目光转向妮诺。那锐利如鹰的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碧蓝的眼眸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退缩,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感。
绍罗斯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奇,有审视,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缓缓抬起手。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伸向妮诺的头顶。
妮诺碧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本能的抗拒。身体微微绷紧。她不习惯被陌生人触碰,尤其是头顶。
然而,就在那只大手即将落下时,她看到了绍罗斯那双锐利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温柔。那温柔极其短暂,极其隐晦,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她想起了记忆中那个总是在鲁迪乌斯身边叽叽喳喳的暴躁小猫的红发身影——艾莉丝,他的孙女。
一瞬间的迟疑。那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轻轻地落在了妮诺熔金般的长发上。动作极其轻柔,如同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带着一种属于长辈的慈爱与沉重的怜惜。
妮诺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放松。她没有避开。碧蓝的眼眸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位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坐在夜幕下(虽然只有他自己喝酒)、豪放不羁、笑声爽朗的大叔,如今竟变成了这般模样。战争的残酷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
阿尔冯斯在一旁,声音嘶哑地、快速地将妮诺到来后营地的变化、运河的开凿、水源的解决、以及那场即将到来的王都舞会邀请简要地汇报了一遍。
绍罗斯静静地听着。锐利的目光始终落在妮诺身上。眼中的惊奇与感激越来越浓。最终化为一声极其低沉、却重若千钧的叹息。
“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 绍罗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菲托亚…伯雷亚斯家族…欠你…一份永远无法偿还的恩情!谢谢…谢谢你…为这片土地…所做的一切!”
妮诺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分内之事。”
回到主营帐。阿尔冯斯立刻下去安排人手搭建新的帐篷,同时加强营地警戒。帐篷内。只剩下妮诺、绍罗斯和基列奴三人。还有桌上那两个冰冷刺骨的深褐色陶土罐。
空气再次凝固。沉重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绍罗斯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两个骨灰罐。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嘴唇线条绷得如同刀锋。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微微颤抖着。
基列奴熔金般的左眼低垂着。面具下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握血色长刀刀柄的手,指节同样发白。
妮诺碧蓝的眼眸平静地望着桌面。感受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
帐篷帘子被掀开。阿尔冯斯走了进来。他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但眼睛依旧红肿。他走到绍罗斯身边,低声汇报:“大人…新的帐篷已经安排人在搭建了。另外…关于…第一王子殿下的舞会邀请…就在两周后…亚尔斯王都…妮诺大人…已经接受了邀请…”
绍罗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两个骨灰罐上。
阿尔冯斯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大人…菲利普大人和夫人的…后事…”
绍罗斯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阿尔冯斯,扫过基列奴,最后落在妮诺身上。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岳。
“葬在…祖宅。” 绍罗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伯雷亚斯家的…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伯雷亚斯家族曾经的宅邸如今只剩下一片巨大的断壁残垣。焦黑的石柱、倒塌的墙壁、破碎的瓦砾散落一地,如同一头被巨兽撕裂的雄狮骸骨,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与悲凉。
废墟深处。一片相对平整、未被完全掩埋的区域已经被简单地清理出来。地面上新立着两块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灰白色石碑。石碑上没有任何名字,没有任何铭文,只有岁月风霜的痕迹。
绍罗斯·伯雷亚斯亲自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极其郑重地将那两个深褐色的陶土骨灰罐深深地埋在了两块石碑之下。每一捧土都仿佛重若千斤。他的动作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仪式感。
妮诺、阿尔冯斯、基列奴静静地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填平最后一捧土。绍罗斯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那里放着一个阿尔冯斯找来的粗糙的陶土酒坛。里面装着浑浊的劣质麦酒,散发着刺鼻的酸涩气味。
绍罗斯伸出大手,拿起酒坛,动作异常平稳。他走到两块石碑前站定,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那两块无字的墓碑。然后,他缓缓地倾斜酒坛。
浑浊的麦酒如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倾泻而下,浇灌在那新翻的冰冷泥土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酒液迅速渗入泥土,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没有话语。没有哭泣。没有哀嚎。
只有寒风卷起尘土掠过废墟的呜咽。
只有浑浊的酒液渗入泥土的无言。
只有一个父亲站在儿子和儿媳坟前那如山般沉重而孤寂的背影。
绍罗斯倒空了酒坛。然后,他猛地将空酒坛高高举起,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悲痛与愤怒都倾注在这一掷之中。
然而,就在那酒坛即将脱手而出的瞬间,他的手臂却猛地顿住了,僵硬地悬在半空。那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锐利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滔天的悲愤与无力。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将那个空了的陶土酒坛轻轻地放在了两块石碑之间。动作轻柔得如同放下一个熟睡的婴儿。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他不再看那两块墓碑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扫过妮诺,扫过阿尔冯斯,扫过基列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走!”
说完。他迈开脚步,大步流星,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有力,踏在废墟的碎石瓦砾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那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承载着无尽的悲痛,却永不倒下。
阿尔冯斯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块无字的墓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深深地弯下腰,对着墓碑鞠了一躬。然后猛地转身,快步追随着绍罗斯的背影而去。
基列奴熔金般的左眼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块墓碑。面具下紧抿的嘴唇线条绷得更加冷硬。她一言不发,转身,血红色的长刀在身后拖出一道冰冷的弧光,跟了上去。
妮诺碧蓝的眼眸平静地望着那两块新立的无字墓碑,望着墓碑前那个倒空的陶土酒坛,望着绍罗斯那如同山岳般移动的沉重背影。
寒风卷起她熔金般的长发,拂过她冰冷的脸颊。她缓缓地转过身,深棕色的身影在废墟的寒风中挺立如松。碧蓝的眼眸深处那层冰封的锐利重新凝聚,带着一种更加沉静的力量。
她迈开脚步,跟上了前方那三道沉默前行的身影。
废墟之上。寒风呜咽。
两块无字的灰白石碑…
一个倒空的陶土酒坛…
静静地矗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