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伯克·阿斯拉·特尔格拉斯的手干燥而温热,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力度。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强压下心底翻涌的厌恶与暴怒,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触碰烙铁般,在那掌心停留了一瞬。随即,她猛地抽回手,速度快得几乎带起一丝风声。
手背残留的触感如同沾上了某种令人作呕的粘腻,让她本能地在身后昂贵的蓝色裙摆上用力蹭了蹭。
她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僵硬、冰冷得毫无温度可言的微笑。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短暂浮现,随即消失无踪,快得如同幻觉。
吉尔伯克似乎毫不在意。他脸上那温和得体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那近乎羞辱的吻手礼和此刻妮诺的抗拒都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他转向阿尔冯斯,用那种惯常的、带着贵族腔调的优雅声音,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舞会行程、王都接待安排的细节。阿尔冯斯则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将那份公式化的谄媚演绎得淋漓尽致。
交代完毕,吉尔伯克不再停留。他优雅地转身,走到营地边缘一处相对干净的角落,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口哨。哨音刚落,一匹毛色油亮、神骏非凡的黑色骏马便从一片断壁残垣后小跑而出,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潇洒,最后回头,朝木台方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那目光精准地落在妮诺身上,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感。随即,他轻夹马腹,骏马四蹄翻飞,很快便消失在废墟的烟尘之中。
妮诺站在原地,碧蓝的眼眸死死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扬起的尘土彻底平息。她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白皙的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温热触感。烦躁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只想立刻冲回帐篷,用冰冷的清水反复冲洗,洗掉这令人窒息的虚伪与侵犯感。
然而,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营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绝望的泥泞。是那些蜷缩在破布下、瘦得皮包骨头、眼神空洞麻木的流民。是那些拄着简陋拐杖、拖着伤残肢体、在泥水中艰难挪动的身影。是那些抱着啼哭不止、面黄肌瘦婴儿、眼神中只剩下死寂的母亲。空气中弥漫的是疾病、饥饿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这一切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她心中翻腾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她,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现在是这片废墟数千绝望灵魂名义上的守护者。她的任性,她的厌恶,她的愤怒,在数千条活生生的性命面前微不足道。她甚至,连清洗自己手背的这点时间,都显得奢侈。
一声极其轻微、却沉重得如同巨石落地的叹息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碧蓝的眼眸深处,那层冰封的锐利悄然融化,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无奈。
“妮诺大人,”阿尔冯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您辛苦了。请先回房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处理。”
妮诺没有看他,只是微微颔首。她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离开那些如同针般刺在她心上的绝望目光。
她目光扫向木台角落。那个小小的身影正安静地蹲在那里。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里没有流民的麻木绝望,只有全然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仿佛在无声地问:“姐姐,你还好吗?”
妮诺朝他轻轻招了招手。
小男孩眼睛瞬间亮起,如同被点亮的星辰。他立刻站起身,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过来。小小的手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了妮诺垂在身侧的裙摆一角,动作无比自然,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
“走。”妮诺声音低沉沙哑。牵起他冰凉的小手。转身。朝着那顶新的“房间”方向迈开脚步。深蓝色的华丽长裙裙摆拂过泥泞的地面,沾染上更深的污渍。她却浑然不觉。
阿尔冯斯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帐篷间的小路尽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随即,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干练而威严的表情,开始指挥卫兵清理现场,安抚骚动后的人群。
同去的路不长,却异常沉重。
妮诺牵着费兰(她暂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小手,沉默地走在营地狭窄泥泞的小路上。清晨的微光透过帐篷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沿途的景象如同最残酷的画卷,一幅幅烙印在她的眼底。
一个断了腿的老人蜷缩在湿冷的泥地里,用一块破布裹着残肢,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一个瘦得如同骷髅的婴儿,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如同小猫,妇人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几个半大的孩子围在一个熄灭的火堆旁,争抢着一块沾满泥污的、发霉的硬面包屑,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饥饿绿光。
每一幕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妮诺的心底,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碧蓝的眼眸深处,那层疲惫的冰壳被这残酷的现实寸寸击碎。烦躁被更深沉的无力感和沉重的责任所取代。
她握着小男孩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仿佛要从这小小的、冰凉的手掌中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支撑的力量。
小男孩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他抬起头,琥珀色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她紧绷的侧脸。小小的手指也微微用力,回握住了妮诺的手,仿佛在无声地说:“姐姐,我在。”
这微小的回应如同一缕微弱的暖流,悄然渗入妮诺冰冷的心湖。她低头看向身边的小男孩。他小小的脸上沾着泥污,琥珀色的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如同废墟中倔强生长的小草,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难的纯粹生命力。
他需要一个名字。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瞬间照亮了妮诺纷乱的思绪。一个属于他的、真正的名字。一个告别过去苦难、象征新生希望的名字。这或许是她此刻,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唯一能给予他的小小的、却真实的礼物。
“你…”妮诺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生涩的迟疑。她蹲下身。深蓝色的裙摆如同盛开的鸢尾花铺散在泥泞的地面上。碧蓝的眼眸平视着小男孩琥珀色的眼睛。“…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小男孩愣了一下,琥珀色的大眼睛眨了眨,随即茫然地摇了摇头。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失落,仿佛那段被黑暗笼罩的记忆,连同他的名字,一起被彻底抹去了。
妮诺心中微微一痛。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极其轻柔地拂去他脸颊上的一点泥污。动作笨拙而生疏,带着一种不属于战士的小心翼翼。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触碰他,不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妮诺碧蓝的眼眸凝视着小男孩清澈的眼睛。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着。她不擅长这个。她的世界只有剑,只有战斗,只有寻找家人的执念。取名,这种带着诗意和期望的事情,对她而言陌生而困难。
要坚强,要勇敢,要像战士一样在这片废墟中活下去。她看着小男孩眼中那点微弱却倔强的光芒,心中默念。还要带着希望,像光一样。
无数词汇在脑海中闪过,又迅速被否定。太普通,太柔弱,太复杂,都不适合他。她需要一个简洁有力,寓意深刻,能承载她所有期望的名字。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小男孩安静地站着,任由妮诺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安静的等待,仿佛无论她给他什么名字,他都会欣然接受。
终于,当她们走到那顶新的“房间”门前时,妮诺停下了脚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再次蹲下身。这一次,她蹲得更低些。碧蓝的眼眸与小男孩琥珀色的眼睛平视。目光前所未有的专注和郑重。
“费兰。”妮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费兰·兰斯洛特!”
她看着小男孩瞬间睁大的、充满困惑和惊讶的琥珀色眼睛,一字一句地郑重宣告。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费兰·兰斯洛特!”
在费兰琥珀色的视野中,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骤然缩小,只剩下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深蓝色的裙摆如同深邃的夜空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上面沾着点点泥污,如同夜空中倔强的星辰。熔金般的长发被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几缕碎发垂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如同破开乌云的第一缕阳光。
她的脸好近。白皙的皮肤如同最上等的瓷器。那双如同最纯净天空般的碧蓝眼眸,此刻正无比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不再是以往的锐利冰冷,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郑重、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光芒,如同冰雪初融的湖面倒映着朝阳。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快,好响,仿佛要跳出胸膛。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屏住呼吸,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碧蓝眼眸,仿佛要将这双眼睛永远刻在心底。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如同天籁般的声音,那个将赋予他新生的名字。
“费兰·兰斯洛特!”
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敲击在灵魂深处的钟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温暖的承诺。
费兰…兰斯洛特…费兰…兰斯洛特…他在心中无声地反复默念。虽然他还不完全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名字很重要,非常重要,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印记。
紧接着,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极其轻柔地落在了他的头顶。掌心带着一丝属于她的独特的温度和淡淡的、如同阳光晒过干草般的气息。
那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动作生涩而温柔,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珍视与呵护。
“那么…以后…”那双碧蓝的眼眸微微弯起,如同夜空中初升的新月。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浅浅的、却足以照亮他整个世界的笑容。“你就叫费兰·兰斯洛特吧…怎么样?”
费兰·兰斯洛特…
费兰·兰斯洛特…
这个名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茫然和不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头顶那只温暖的手掌瞬间涌遍全身,直冲眼眶。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如同阳光般灿烂无比的笑容。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但他努力地不让它们掉下来,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地、清晰地回应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