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息,混合着湿羊毛毯的膻味和泥土的腥气。
妮诺缓缓地睁开她那双碧蓝的眼眸,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最终定格在灰白色帆布帐篷顶那粗糙的纹理上。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退潮般渐渐消退,却留下了一种沉重而虚弱的感觉,仿佛她的身体被彻底掏空。
肺部依旧传来撕裂般的隐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着脆弱的神经,喉咙干涩而灼痛,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痛苦比起昏迷前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灼烧感,已经缓和了许多。
她微微侧过头,看到一个小男孩正蜷缩在床边的草垫上,裹着一床略显破旧的毯子,睡得正沉。小男孩的脸庞依旧苍白,但呼吸均匀而绵长,紧锁的眉头也已舒展。
他那琥珀色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格外安静。他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妮诺盖在身上的毯子一角,仿佛在梦中也在寻求一丝温暖和安慰。
“一天……”妮诺心中默念。从小男孩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讲述中,她得知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是阿尔冯斯,伯雷亚斯家那位沉稳的管家,派人将她抬回了帐篷,并请来了营地里那位头发花白、眼神疲惫的草药师。草药师为她灌下一碗碗苦涩的药汤,才让她的高烧渐渐退去。而那个小男孩,一直守护在她身旁,未曾离去。
帐篷的帘子被轻轻掀起,一道疲惫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阿尔冯斯·伯雷亚斯。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泥污、磨损严重的深灰色管家制服,但显然已经整理过,领口一丝不苟地扣着。
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只是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被霜染过一般。
他的面容刚毅,线条分明,但眼下乌青浓重,眼袋松弛下垂,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下巴上的短须修剪过,却仍掩不住眉宇间刀刻般的忧虑纹路。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碗,碗里冒着热气,散发着米粥的清淡香气。
“诺艾尔小姐,”阿尔冯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恭敬,“您醒了。感觉如何?烧退了些吗?”
妮诺的碧蓝眼眸平静地看着他,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好多了。谢谢。”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般,但已能勉强成句。
阿尔冯斯将木碗轻轻放在床边的小木凳上。“营地条件简陋,只有些清粥。您刚退烧,需要清淡饮食。”他顿了顿,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妮诺的脸上。“您……是从哪里回来的?菲托亚领地遭遇那场灾难时……您……在何处?”
妮诺沉默了片刻。她碧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她不想过多解释迷宫、虫王、装甲人这些匪夷所思的经历,那一切太复杂,也太危险。
“外面。”她言简意赅,声音平淡无波,“很远的地方。听到消息……赶回来。”
阿尔冯斯没有追问。他显然理解妮诺的回避。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废墟上,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他只是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探究更深了些。
“保罗·格雷拉特大人……”阿尔冯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他……来过这里。就在灾难发生后的第三天。带着诺伦小姐。”
妮诺的心脏猛地一跳!她那碧蓝的眼眸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阿尔冯斯。“父亲,诺伦他们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急切和颤抖。
“保罗大人受了些伤,但并无大碍。诺伦小姐受了惊吓,却也很坚强。”阿尔冯斯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抚,“他们在营地待了几天。保罗大人像疯了一样,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打听您的消息,还有简妮丝夫人、鲁迪乌斯少爷、莉莉雅小姐、爱夏小姐,所有人的消息。”他指了指帐篷角落堆放的一些杂物,里面隐约可见几张熟悉的淡绿色纸张边缘。
“后来呢?!”妮诺追问,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牵扯到虚弱的肺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行压下。
“后来……”阿尔冯斯的眼神黯淡下去,“保罗大人似乎得到了什么线索,关于……米里斯神圣国的。他……很急。非常急。三天前……带着诺伦小姐……和一些愿意跟随的冒险者……离开了。往西南方向……米里斯去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临走前他留下了很多钱,委托我们,继续寻找失散的家人。”
米里斯!人神的话……竟然是真的?!父亲和诺伦……真的去了米里斯?!
希望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妮诺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带来尖锐的痛楚……和滚烫的狂喜。他们还活着!他们……在找她!
“罗亚……现在……”妮诺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碧蓝的眼眸扫过帐篷帘子缝隙外晃动的、疲惫的人影,“……情况如何?”
阿尔冯斯脸上的沉重疲惫瞬间加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很糟。非常糟。整个菲托亚领地都没了。罗亚……是幸存者聚集最多的地方……但也……只是相对好一点。”
“我们在废墟边缘勉强清理出一片区域,搭了些帐篷,收容流民,分发有限的粮食和药品。冒险者公会在那边搭了个临时的棚子,处理委托,交换信息,但杯水车薪。”他指了指帐篷外某个方向,“卫兵……是原来城防军和冒险者临时组成的,勉强维持秩序,但冲突、偷盗、疾病,每天都在发生。更可怕的是,其他领地,尤其是北边和东边的邻居,已经有人在边境线上,蠢蠢欲动了。他们把这里当成了无主的肥肉。”
阿尔冯斯的声音低沉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妮诺的心上。他描绘出一幅比废墟本身更加令人窒息的末日图景:混乱、饥饿、疾病、外敌觊觎,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残破的土地,随时可能将这里彻底吞噬。
“诺艾尔小姐,您好好休息。”阿尔冯斯看着妮诺那苍白而凝重的脸,微微欠身,“有任何需要……随时让人叫我。”他不再多言,转身,掀开帐篷帘子。那挺直的脊背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都微微佝偻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负。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外。
帐篷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小男孩均匀的呼吸声和妮诺自己那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
妮诺靠在粗糙的木板床头,碧蓝的眼眸失神地望着灰白色的帐篷顶。阿尔冯斯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她脑海中反复冲刷。
父亲保罗带着诺伦去了米里斯,人神……没有骗她,至少……这件事是真的!他们……在找她!在找所有失散的家人!
狂喜如同短暂的烟花,在心底炸开。随即……被更沉重的现实无情地浇灭。
罗亚,菲托亚已成绝地!混乱、绝望如同巨大的漩涡,吞噬着一切。
阿尔冯斯……那个曾经在伯雷亚斯家运筹帷幄的管家……此刻……如同背负着整个废墟的重量!步履维艰!
她该怎么办?
立刻启程!去米里斯!寻找父亲和诺伦!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迫切的渴望,家人是她穿越风雪、踏过尸骸、支撑到现在的全部意义。
但是……
她碧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挣扎。她看向身边熟睡的小男孩,那个在冰湖和风雪中固执地抓住她这缕“光”的孩子!他怎么办?带着他……穿越更加遥远、更加未知、可能更加危险的旅途?她……能保护好他吗?
还有这片废墟、这些绝望的幸存者,阿尔冯斯他们怎么办?虽然她不是伯雷亚斯家的人,这里严格来说,不是她的责任,但眼睁睁看着这片父亲曾经守护的土地,彻底沉沦?看着那些,如同她和小男孩一样,在灾难中挣扎求生的无辜者,被混乱和觊觎吞噬?
“保罗大人像疯了一样,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打听您的消息……”阿尔冯斯的话,在耳边回响。父亲从未放弃寻找她!从未放弃家人!他会希望自己,对这片他曾经守护的土地,袖手旁观吗?
“混乱!饥饿!疾病!外敌觊觎!”阿尔冯斯描绘的景象,如同最残酷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去米里斯,还是留下?
两股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手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亲情与责任、私心与大义、去路的急切与当下的惨烈!每一种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难以承受的重量!
妮诺缓缓闭上眼睛。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粗糙的羊毛毯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因内心的剧烈挣扎而微微颤抖。高烧的余烬似乎又在体内闷烧起来,带来一阵阵虚弱的燥热和眩晕……
阿尔冯斯·伯雷亚斯掀开帐篷帘子,踏入罗亚废墟冰冷的夜色中。
寒风裹挟着泥土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微微一晃。他扶住旁边一根支撑帐篷的木桩,才勉强站稳。
月光惨白而清冷,如同薄纱般洒落在泥泞的营地,映照着一顶顶灰白色的、如同巨大蘑菇般散落的帐篷。
帐篷之间,是蜷缩在篝火余烬旁取暖的、神情麻木的流民。是低声哭泣的妇人。是眼神空洞、望着废墟方向发呆的老人。是巡逻卫兵疲惫而警惕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阿尔冯斯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那片吞噬了伯雷亚斯家族、吞噬了菲托亚领地、吞噬了他半生守护之地的巨大废墟!月光下,断壁残垣的轮廓如同狰狞的巨兽骸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气!
“绍罗斯大人……菲利普大人……你们到底在哪里?”无声的呐喊在心底咆哮,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无助!几个月了!自从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降临。伯雷亚斯家族的领主绍罗斯·伯雷亚斯!他的儿子、罗亚市长菲利普·伯雷亚斯!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讯!连同家族的核心成员……全都……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他……阿尔冯斯·伯雷亚斯,一个管家,一个仆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了这片废墟上名义上的管理者!
但他有什么?他只有一群同样疲惫绝望的卫兵,一群朝不保夕的流民,有限的、即将耗尽的物资,还有……四面八方虎视眈眈的饿狼。
“秩序……在崩塌……”阿尔冯斯看着营地边缘几个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而扭打在一起的流民身影,眼神黯淡无光。卫兵冲上去呵斥分开……但……杯水车薪!
“粮食快没了,药品更是稀缺,疾病在蔓延,更可怕的是,周围领地的探子,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边境线上了,他们在试探,在等待,等待我们彻底崩溃,然后,扑上来,瓜分这片无主的土地!”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快撑不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营地,随时可能分崩离析,化为一片新的血海。
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身后那顶妮诺所在的帐篷,灰白色的帆布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冷光!
帐篷里那个刚刚苏醒的金发少女!妮诺·格雷拉特!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阿尔冯斯脑海中浓重的绝望迷雾,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格雷拉特!保罗·格雷拉特的女儿!”阿尔冯斯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疲惫的眼睛骤然亮起一道锐利的光芒!如同濒死的困兽,看到了最后一线生机!
保罗·格雷拉特!S级冒险者!布耶纳村的骑士!虽已不是贵族,但在菲托亚领地,尤其是在布耶纳村一带声望极高!
而妮诺·格雷拉特,保罗的女儿!她是格雷拉特家的血脉,是伯雷亚斯家族的远亲!
更重要的是她很强,阿尔冯斯亲眼所见,那个在泥水中如同鬼魅般疾驰的身影,那枚在混乱营地中依旧闪烁的b级冒险者徽章,还有她身上那股即使病弱不堪也依旧无法掩盖的锐利如剑的锋芒!
“身份……实力……”阿尔冯斯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不需要妮诺·格雷拉特真的拥有伯雷亚斯家的血脉!他只需要一个象征!一个旗帜!一个能凝聚人心,能震慑外敌,能暂时稳住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的精神领袖!
他可以稍加包装……利用格雷拉特与伯雷亚斯那层远亲关系!利用保罗在菲托亚的声望!将妮诺·格雷拉特推上前台,将她塑造成伯雷亚斯家族在灾难后指定的临时守护者!或者……菲托亚幸存者联盟的象征性领袖!
她不需要真正处理繁琐的政务(那还是他来),她只需要站在那里,让那些绝望的流民看到,希望还未完全熄灭,让那些觊觎的邻居看到菲托亚并非无主,还有一个强大的、与伯雷亚斯家族有关的冒险者……在守护这里!
“一把现成的利剑!一面坚固的盾牌!”阿尔冯斯眼中,锐利的光芒越来越亮,疲惫和绝望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暂时驱散了。
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妮诺的帐篷。面向那片月光下死寂的废墟。
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刀刻般的忧虑纹路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有疲惫、有算计、有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一丝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冰冷的希望!
月光洒在他佝偻的背影上,拉出一道漫长而沉重的影子。影子无声地指向那片吞噬一切的废墟,也无声地笼罩着身后那顶灰白色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