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亚废墟营地的日子,在灰蒙蒙的天光与绝望的低语中,以一种沉重而缓慢的节奏铺展开来。
妮诺·格雷拉特(诺艾尔·艾恩特斯)暂居的帐篷,成了她临时的据点。高烧的余烬彻底散去,身体的虚弱感在充足的休息和草药调理下逐渐消退。
撕裂般的咳嗽平息了,只剩下喉咙深处一丝挥之不去的干涩。碧蓝的眼眸深处,那层因疲惫和病痛蒙上的灰翳彻底消散,重新凝聚起如同寒潭深水般的锐利与沉静。
阿尔冯斯·伯雷亚斯如同最勤勉的影子,每日清晨必至。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永远整洁的深灰色管家制服,只是眉宇间的疲惫刻痕更深了些。他带来的,是营地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格雷拉特大人,”阿尔冯斯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刻入骨髓的恭敬,却掩不住那份沉重,“这是昨日的物资清点。粮食储备仅余三成,主要是陈年谷物和少量肉干。新鲜蔬果已断绝七日。药品方面,止血草膏耗尽,冻伤膏存量告急,解毒剂不足十份。营地现存流民一千七百四十三人。卫兵由原城防军残部、冒险者及部分青壮组成,共计一百零九人,装备简陋,多为皮甲木棍。营地剩余资金三百七十二银币,五十六铜币。”
他将一卷磨损的羊皮纸轻轻放在帐篷内唯一的小木桌上。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简短的标注,勾勒出一幅岌岌可危的生存图景。人多粮少,缺医少药,防卫薄弱,资金枯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秤砣,压在妮诺心头。
“另外,”阿尔冯斯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帐篷角落安静坐着、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的小男孩,“关于三日后的领导仪式,我已安排妥当。地点设在营地中央清理出的空地。届时需要您向所有幸存者表明身份,宣告您的存在。这至关重要。对内凝聚人心,稳定秩序;对外震慑觊觎者,宣告菲托亚尚有守护者。”
碧蓝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羊皮纸上的数字,最后落在阿尔冯斯脸上。妮诺微微颔首。“知道了。”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领导仪式,她明白其象征意义。但她更关心实际的力量。
帐篷内有限的空间,成了临时的道场。妮诺将教导小男孩剑术和魔术,视为一种必要的准备。既是给这个固执跟随她的孩子一份自保之力,也是在混乱中为自己保留一丝可控的秩序。
她拿起一根相对笔直、手腕粗细的硬木棍,递给小男孩。“握紧。感受它的重量和长度。”声音清冷,如同教导者的命令。
小男孩琥珀色的大眼睛闪烁着兴奋和紧张的光芒。他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握住木棍,模仿着妮诺平时握剑的姿势,虽然稚嫩,却带着一丝天生的专注。
“北神流重实战,直击要害。”妮诺手持另一根木棍,身影微动,动作简洁毫无花哨。木棍尖端如同毒蛇吐信,精准点向小男孩手腕。“格挡!”
小男孩手忙脚乱,木棍慌乱挥出。“啪!”一声脆响,他的木棍被轻易荡开,手腕一阵酸麻。
“步伐虚浮。”妮诺声音冰冷,“剑神流重技巧,圆转如意。”她手腕一抖,木棍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光,扫向小男孩下盘。“闪避!”
小男孩惊呼一声,笨拙地向后跳开,险险避开。
“水神流重防御,借力卸力。”妮诺木棍回收,如同流水般轻柔,在小男孩再次刺来的木棍上轻轻一搭一引。小男孩顿时感觉一股柔韧的力量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感受力量,引导它。”
几日的观察和简单对练下来,妮诺碧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小男孩力量不足,爆发力欠缺。
北神流的刚猛直接他难以驾驭。
剑神流的繁复技巧他掌握缓慢。唯独水神流那看似柔和、实则坚韧、讲究借力卸力、以柔克刚的防御理念,他似乎领悟得更快。动作虽稚嫩,但那份对力量流动的敏感和对卸力时机的本能把握,隐隐透露出更适合水神流的天赋。
魔术的教导则显得更为艰难。妮诺演示最基础的水球术(water ball)。指尖凝聚魔力,一颗拳头大小、清澈的水球凭空出现,悬浮掌心。
小男孩瞪大了眼睛,满是惊奇。他努力集中精神,小脸憋得通红,指尖颤抖,试图感应空气中稀薄的水元素。但魔力感知微弱,元素亲和力平平。尝试数次,掌心只凝聚出一团湿漉漉的水汽,连个水滴都难以成型。
“集中。感受魔力流动。”妮诺声音平静,没有苛责。她看出小男孩魔力天赋有限,但并非全无希望。教导他掌握一些下级治疗术(heal)这类实用魔术或许更为现实。至于上级魔术,对他而言太过遥远。
教导的间隙,阿尔冯斯带来的消息如同阴云,始终笼罩在帐篷上空。
“格雷拉特大人,东区帐篷爆发了痢疾。草药师束手无策。已有三人没能熬过去。”
“西侧岗哨发现其他领地的游骑兵踪迹。距离营地不足五里。他们在观望。”
“冒险者公会临时分部接到一个护送商队前往边境小镇的委托。报酬三十银币。但需要五名好手。我们抽不出人。”
“流民中有人在散布谣言,说伯雷亚斯家族已经抛弃了我们。”
每一个消息都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妮诺心中那潭名为“责任”的深水,激起层层涟漪。碧蓝的眼眸深处,那锐利的平静之下,压力在悄然累积。
她开始真正理解阿尔冯斯的绝望,理解这片废墟上生存的残酷法则。人多饭少,一千七百多张饥饿的嘴,每天消耗的粮食如同无底洞。防卫薄弱,一百多名装备简陋的卫兵,要面对内部骚乱、疾病蔓延、外部窥伺。人心涣散,绝望如同瘟疫,谣言如同毒草,稍有不慎,营地便会从内部分崩离析。
绍罗斯·伯雷亚斯!菲利普·伯雷亚斯!你们究竟在哪里?!
妮诺心中无声呐喊。这千斤重担本不该落在她头上。
然而,阿尔冯斯那孤注一掷的承诺,那些流民眼中卑微的希冀,还有那点利用伯雷亚斯家族资源更快找到家人的希望,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绑定在这片废墟之上。
必须做点什么。
妮诺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断。她不能坐以待毙,即使只是暂时的。
她开始主动询问细节。粮食还能支撑多久?
(阿尔冯斯:最多十天。)
哪些物资最急需?
(药品!盐!御寒衣物!)
卫兵最缺什么?
(武器!铠甲!训练!)
冒险者公会能提供什么帮助?
(信息!有限委托!但人手不足!)
她让阿尔冯斯列出所有可能获得外部援助的渠道。
(邻近城镇的商会?其他领地的旧交?冒险者公会的紧急求援?)
她要求加强营地巡逻,尤其是夜间和靠近边境的方向。她默许阿尔冯斯对流言散布者进行“劝导”(必要时采取强硬手段)。
她甚至亲自去了一趟冒险者公会临时棚屋,用所剩不多的银币发布了一个高价收购药品和粮食的紧急委托。
每一个决策都带着一种生涩却异常务实的风格,如同在泥沼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勉强通行的路径。
第三日傍晚。阿尔冯斯再次来到帐篷。汇报完当日的琐碎事务后,他沉默片刻。目光带着一丝深沉的忧虑看向妮诺。
“格雷拉特大人,关于明日的领导仪式,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他声音低沉,“您的身份。”
妮诺碧蓝的眼眸抬起,平静地看着他。
“保罗·格雷拉特大人是格雷拉特家族诺托斯分家的后裔。这是公开的事实。”阿尔冯斯缓缓说道,措辞谨慎,“您作为他的女儿,自然是尊贵的格雷拉特血脉。但在菲托亚,在伯雷亚斯家族领地,若您仅以‘妮诺·格雷拉特’的身份直接领导这片废墟,恐怕名不正,言不顺。”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菲托亚领地名义上依旧是伯雷亚斯家族的封地。绍罗斯大人、菲利普大人下落不明。但只要他们一日未确认死亡,伯雷亚斯家族就一日是这片土地的正统。其他分家、格雷拉特家,甚至王都,都可能以此为由质疑您的领导权,甚至以此为借口插手干预,乃至吞并。”
阿尔冯斯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剖开了妮诺未曾深思的政治漩涡。她碧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寒芒。她明白了。这不仅仅是领导流民的问题,这涉及到领地归属权、贵族法理。一个处理不当,不仅无法凝聚人心,反而会引来更大的麻烦,甚至成为其他势力瓜分菲托亚的导火索。
保罗·诺托斯·格雷拉特的身份,此刻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成了潜在的隐患。
帐篷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小男孩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停下了手中的木棍练习,安静地坐在角落,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两人。
妮诺沉默着。碧蓝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脑海中思绪飞转。阿尔冯斯的担忧绝非危言耸听。贵族世界的规则如同无形的枷锁。她需要一个既能获得营地认可、又能堵住外界悠悠之口、更能名正言顺调动伯雷亚斯家族残存资源的身份。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方向。
她缓缓抬起头。碧蓝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直视着阿尔冯斯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
“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
阿尔冯斯身体极其轻微地震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那惊愕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与如释重负。
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
这个名字巧妙地融合了双重血脉。伯雷亚斯!宣示了她与这片土地、与消失的领主家族不可分割的联系,是获得营地幸存者认同、凝聚人心的旗帜。同时,也隐晦地规避了直接以格雷拉特分家身份介入伯雷亚斯主家领地的法理尴尬。
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字赋予了阿尔冯斯操作的空间。他可以对外宣称妮诺是伯雷亚斯家族远亲(菲利普的堂侄女?),因灾难临危受命,是绍罗斯大人或菲利普大人失踪前指定的临时守护者。这在法理上勉强说得通,足以堵住大部分质疑的嘴巴。
“妙极了!格雷拉特大人!”阿尔冯斯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深深鞠躬,腰弯得比平时更低,带着发自内心的敬佩与臣服。“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大人!这将是菲托亚新的希望!新的旗帜!”
妮诺——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碧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无奈,有沉重,有对未来的隐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