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赤脊山脉的轮廓灼得透亮,像一条沉睡的赤龙在余辉里舒展鳞甲。
山脚的废弃哨所歪斜地倚着岩壁,木门半挂,锈迹顺着门轴爬进木纹深处,像干涸的血迹。
妮诺·格雷拉特站在门槛的阴影里,深深吸了一口西南边陲特有的干热空气:尘土里混着碎石的粗粝、枯草被晒得发脆的清香、遥远村落升起的麦秸炊烟,以及哨所深处残留的腥臊——所有味道一起冲进胸腔,竟像滚烫泉水般,把迷宫留在她身体里的阴冷与血腥一寸寸化开。
迷宫的冷硬、虫王的腥腐、那装甲人一指湮灭万物的神迹,此刻都退成记忆深处的模糊剪影,唯有手腕上那一对银红护腕仍贴肌肤,脉动轻缓,像另一颗心脏。独角仙与时钟交叠的徽记在夕辉里忽明忽暗,仿佛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呼吸。
她垂眸,指尖依次滑过身上物件——
左侧腰际,“遗迹”长剑静静悬垂。灰黑色剑鞘布满极细的裂纹,像久旱湖床的龟裂,却掩不住内里幽冷的寒光。她握住剑柄,金属的沉稳与凉意透过掌心,与心跳共振。腰带内侧,残破的短剑被层层布条缠紧,只露出一截同样冰凉的锋口。那是她最狼狈时的依仗,也是她不肯丢弃的旧友。
背后,一方用破斗篷临时缝成的小包袱,鼓鼓囊囊装着几块色泽晦暗的矿石与几颗品质平平的魔石,沉甸甸地坠在肩带,像提醒她:你终究回到人世,还得为下一顿热饭奔波。
另一侧水囊空空,软塌塌地贴着大腿,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声。
深棕旅行皮甲早已千疮百孔,暗绿色黏液与干涸血迹交错,像一张失败的地图。可护甲下的身体却充盈得近乎澎湃——魔斗气在经络里缓而稳地流转,魔力如涨满的湖泊,平静却随时可以掀起巨浪。那头曾因枯竭而灰白的金发,如今恢复成比往昔更耀眼的熔金色,湿漉漉披散在肩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火焰凝成的河流。
“先回赤石镇。”
她低声说,声音仍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多了一丝久违的松弛。
要清水,要热食,要一张不会半夜惊醒的床。然后继续北上,去找鲁迪、艾莉丝,去找基列奴大人——旅途尚未结束,只是翻过了一道险峻的山脊,她得把剑磨得更亮,把命养得更韧。
夕阳彻底沉入山脊,暮色自东方漫来,像一匹巨大的深色绸缎覆在旷野。妮诺拉起兜帽,掩住过分惹眼的金发,踏过哨所外干裂的土地。碎石在靴底碎裂,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咔嚓声,竟像某种轻快的前奏。
第一夜,荒原的低语
干燥河床的低洼处,她掘开湿沙,等浑浊的水一点点渗出,再耐心舀入水囊。味道带着土腥,却足以让干渴的喉咙重新活过来。
乱石嶙峋的谷地里,几头赤脊魔狼循着血腥味尾随。她拔剑,剑光只闪了三下,夜色便多了几声短促的呜咽。狼牙随手拔下,血珠甩落尘土。
夜枭蝠自枯枝俯冲,被她抬手两道风刃驱散,像被剪碎的纸屑在月光里飘零。
篝火燃在背风岩下,她嚼着苦涩的草根,火光映在护腕的银红纹路上,像一条静静流动的河。她摩挲着徽记,心里浮起疑问——这力量从何而来?那位装甲人,又为何将希望交到自己手上?疑问没有答案,她便把疑问与草根一起咽下,合上眼,听火星噼啪作响,听远处狼嚎渐远。
夜空的星辰极亮,像有人在黑幕上撒了一把碎钻。王龙王国的夜空,比迷宫深处那吞噬光线的黑暗,多了几分生人的温度。妮诺把残破斗篷裹紧,火光在她半阖的碧蓝眸子里跳动,像两座小小的灯塔。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夜,就能回到有屋顶的地方。
第二日,尘土与钟声
天刚蒙蒙亮,她便踩灭余烬,继续上路。
赤褐色的丘陵绵延起伏,像沉睡巨兽的脊背。脚下的尘土细而软,踩下去便扬起一缕轻烟。风从山口吹来,带着干燥的沙粒,拍在脸颊,微微发疼。
正午的日头极毒,空气都在颤抖。她在一处断崖的阴影里小憩,解开包袱,取出一块灰扑扑的矿石对着阳光端详。石心里有一道极细的紫色光脉,像凝固的闪电。她轻轻叹了口气——品质不高,但聊胜于无,总能换几个铜子。
再启程,远远看见赤石镇灰色石墙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一块被岁月磨旧的盾牌。镇门口的卫兵依旧懒洋洋地倚在长枪旁,对她风尘仆仆的身影只抬了抬眼皮,便挥手放行。
喧嚣扑面而来:铁匠铺的锤声、面包房的麦香、酒馆里尚未散尽的酒气、街角孩童追逐的笑声……所有声音织成一张密实的网,将她从死寂的迷宫深处彻底兜回人世。她压低兜帽,沿着墙根阴影穿过巷子。熟悉的街景让她有一瞬间恍惚——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又仿佛她已在迷宫里死过一次,如今借尸还魂。
橡木桶与羽毛笔
她避开“石阶旅店”——那里或许还有“丛林之牙”的熟面孔,她暂时不想寒暄。
在镇子另一侧,她推开“橡木桶与羽毛笔”的木门。一股混合了木蜡、旧书卷与淡淡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柜台后的白发老妇人从账簿里抬头,目光透过镜片,温和而疏离。
“单人间,一晚,五铜。热水两铜。”
“都要。”
钥匙是冰凉的铜质,刻着小小的橡果。
房间在二楼尽头,窗对着后院,干净得能闻出阳光晒过的棉布味。伙计提来一大桶热水,桶壁冒着白雾。妮诺闩上门,剥下破甲与脏衣,整个人沉入热水里。灰尘、血渍、酸腐、疲惫,一层层被剥去。她捧起长发,看水面上漂起的金色,像一弯细碎的新月。
换好最后一套粗布衣,她赤足走到窗边。午后阳光正好,照得护腕上的独角仙与时钟徽记泛起微光。楼下后院有母鸡咕咕觅食,远处街道传来模糊叫卖。
她躺上床,被褥柔软得像一朵云。疲惫终于找到可以停泊的岸,潮水般涌上来。
“明天……再去公会。”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窗外阳光安静流淌,独角仙的徽记一闪,像回应。
她阖上眼,沉沉睡去。
这是赤石镇最平凡的一天,也是她漫长旅途里,最短暂却最珍贵的一个夜晚。
暮色再临,灯火渐起
傍晚,妮诺醒来。窗外的天空被晚霞染成玫瑰色,钟声从镇中心的矮钟楼传来,回荡在屋脊之间。她打开窗,让带着烤面包香味的晚风吹进来,吹干她尚未完全干透的金发。
楼下厨房飘来洋葱与羊肉的浓郁香气,她的胃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摸了摸贴身的钱袋——十二枚王龙银币,沉甸甸的——足够她好好吃上一顿。
于是,她披上干净斗篷,将“遗迹”长剑留在房内,只带着那对护腕和钱袋,轻轻关门下楼。
橡木桶与羽毛笔的一楼是间小酒馆,灯光昏黄,人声温暖。她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份羊肉炖菜、一条粗麦面包、一大杯兑了水的苹果酒。热汤滚入喉咙的瞬间,她几乎热泪盈眶。
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在这一刻真切地意识到:活着真好,能坐在人声鼎沸的酒馆里,喝一口热汤,真好。
邻桌的冒险者正大声吹嘘他们在北境猎杀霜狼的经历;柜台旁,吟游诗人拨着鲁特琴,唱起古老的北神传说;老板的女儿端着木盘穿梭,笑声像银铃。妮诺低头喝汤,唇角微微翘起——这些嘈杂、这些烟火气,都是她拼尽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理由。
夜深,酒馆打烊。妮诺回到房间,点燃床头的小油灯。灯光下,她解开护腕,放在桌上。银红纹路在火光中流转,像一条沉睡的龙。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徽记——
独角仙的犄角坚硬而锋利,时钟的指针悄无声息地转动了一格。
“等我准备好,”她低声说,“再告诉我你的故事吧。”
窗外,赤石镇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剩下钟楼顶端的风灯在夜风中摇晃。
妮诺吹灭油灯,重新躺回床上。这一次,她的梦里有篝火、有狼嚎、也有鲁迪和艾莉丝的笑脸。
明天,她要去公会卖掉矿石,要去找铁匠修补皮甲,要去药铺补充解毒粉,要去书店买一张更详细的北境地图。
后天,或者大后天,她将再次背起行囊,踏上新的旅途。
但今夜,她可以安心地睡去——在这间小小的、散发着木蜡香的房间里,任星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她的金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