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后的某一天,伯雷亚斯府邸的空气,近日凝滞如蜜,甜腻中裹挟着不易察觉的张力。
妮诺·格雷拉特,如同府邸庭院深处那株根系深扎的古橡,枝叶静默,却将这片土地上每一丝微小的震颤尽收心底。指尖拂过腰间冰凉的剑鞘,那恒定的金属触感是我在暗流涌动中锚定的支点。远处训练场,艾莉丝·伯雷亚斯挥剑的破空声带着比往日更甚的焦灼;菲利普·伯雷亚斯领主书房内的踱步声,其频率如同即将敲响的战鼓;仆从们匆匆的脚步,也仿佛踏在某种无声的密令之上。
他们的目光,隐秘地交汇于一点——我的弟弟,鲁迪乌斯·格雷拉特的十岁生辰或许也是我的吧,但是我对这件事情并不在意。
菲利普·伯雷亚斯领主的心思,如同精心打磨的水晶盾牌,其下意图折射得清晰而锐利。他需要的并非一个简单的生日庆典,而是一枚楔子,一枚能嵌入格雷拉特家族权力版图、稳固伯雷亚斯家日渐式微地位的棋子。鲁迪和自己,是来自诺托斯·格雷拉特分家、背负着“弃子”之名,但对于这个资深贵族而言在他眼中,无异于一块亟待雕琢的璞玉。那份庇护,自始便标注着价码,其终点指向一场冰冷的政治硝烟。
希尔达·伯雷亚斯夫人的挣扎,则如同冻湖下的暗涌。每一次她的目光落在鲁迪身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便似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下是难以言喻的痛楚。
格雷拉特家族那残酷的铁律——落败一方的子嗣须由胜者抚养——生生撕裂了她作为母亲的血脉纽带。
鲁迪的存在,便是一面无情的棱镜,映照着她失去的骨肉与无法愈合的伤口。我能感知到她靠近鲁迪时,那只欲伸又缩的手,那份在愧疚、艳羡与一丝难以启齿的嫉妒中沉浮的母爱,在她胸腔内无声地翻腾、沉淀。今夜,或许是她试图凿穿那层坚冰的契机。
艾莉丝,就像个不知疲倦的小火苗,前几天她偷偷溜进了老皮克的铺子——“老秃鹰”的巢穴。那是个早该被魔导公会开除的家伙,整天和奇奇怪怪的金属啊、胶水啊打交道。回来的时候,她乐得像只偷吃了蜂蜜的熊,不过手指上多了几道细细的划痕,像小草叶子一样。
然后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跟一堆据说是“星陨铁屑”的蓝蓝的粉末还有味道刺鼻的“地心藤胶”较劲儿,脸上又是烦躁又是专注的。有一次我路过她敞开的门,看见她用一把小锉刀和一个像炼金放大镜的东西,笨手笨脚地修着两片金属护腕内侧的精细魔力回路。手法生疏得连角落里的基列奴大人都微微皱了皱眉。她在准备什么呢?为谁准备的?答案就快揭晓了。
至于基列奴大人,这座沉默的磐石,今天却被鲁迪选为“干扰目标”。鲁迪拿着那个还没完工的黏土模型,以“学术研究遇到大难题”为借口,请求看看她的尾巴形态。他眼底闪过的那一丝狡黠,只有我这个双胞胎姐姐能看懂。
是为了拖延时间,确保生日宴的“惊喜”按时到来?还是前世那个老灵魂的恶作剧心理在作祟?或许两者都有。基列奴大人静静地答应了,把那条有力的尾巴垂下来。鲁迪凑近,炭笔在羊皮纸上发出沙沙声,在清晨的宁静中格外清晰。这时,女仆长莉塔的惊呼声响起,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
我站在不远处的廊柱阴影里,看着鲁迪那副“全神贯注于学术”的面具下隐藏的一丝得意,以及基列奴大人眼中那份洞悉少年心思后、属于兽族特有的淡漠与宽容——在她眼里,他始终只是个孩子。
夕阳熔金,为花园小厅的橡木门扉镀上一层暖辉。门扉开启的刹那,暖黄的烛光与饱含真心的祝福声浪倾泻而出。
“生日快乐,鲁迪乌斯!”
菲利普大人姿态松弛,眉宇间却难掩一丝紧绷;希尔达夫人立于他身后,冰封般的面庞努力挤出一抹微笑,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管家阿诺与几位老仆眼角堆叠的皱纹里盛满诚挚的笑意;基列奴大人依旧如石雕般隐于角落的阴影;艾莉丝站在最前方,那张小脸上交织着不耐、紧张,以及一丝被她强行压抑的、如同即将点燃引信的火星般的期待。而我的孪生弟弟,鲁迪乌斯,他的表演拉开了帷幕。
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愕与茫然,旋即化作被巨大惊喜击中的狂喜与哽咽。他环视四周,声音带着精准控制的颤抖:“这……这是……给我的?我以为……”那份“卑微分家子竟蒙此厚待”的“感动”,演绎得淋漓尽致。他的目光扫过菲利普与希尔达,最终定格在菲利普身上,刻意流露的“黯然”与谦卑,正是这位领主此刻最渴望看到的、可被收买的姿态。
我的心微微下沉。
他选择以表演回应这份庇护的重量,无可厚非,但目睹他以异世带来的技巧,游刃有余地拨弄着眼前或真心或算计的情感,心底仍不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我们真正的父母,保罗和塞妮丝,此刻远在千里之外,不知是否也在思念着他们的孩子。
菲利普大人果然情绪高涨,言语间充满了对他未来无限可能的暗示,其锋芒隐隐指向艾莉丝。就在此刻,希尔达夫人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紧绷的急切,甚至……一丝心疼?她转向鲁迪,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她眼中冰封的湖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挣扎已久、饱含泪光的土壤:“鲁迪,伯雷亚斯家欢迎你。
这份欢迎……是真诚的。过去……请你体谅一位母亲的心。看着你健康成长,就如同看见……”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但那份深沉的痛楚与歉意,已如无声的潮水弥漫开来。我看到鲁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副完美的表演面具出现了一道细微却真实的裂痕。
菲利普大人面色不变,顺势抛出了联姻的橄榄枝:“鲁迪,艾莉丝与你朝夕相处,情谊深厚。若你愿意,入赘我伯雷亚斯家……”
“菲利普大人!”鲁迪迅速抬头,声音清晰有力,面具瞬间重铸,变得无比坚定,“感谢您与夫人的厚爱!艾莉丝小姐是伯雷亚斯家璀璨的明珠,更是我珍视的学生与朋友。”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菲利普眼中隐含的热切,语气斩钉截铁,“但我生于格雷拉特分家,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落。我向往平静求索的生活,从未觊觎权力地位。我愿专心于魔法之道,做艾莉丝小姐合格的教师与可靠的朋友,无意亦无力卷入任何纷争。”拒绝得干净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小厅陷入刹那的寂静。艾莉丝紧抿双唇,目光死死锁住鲁迪,那眼神中已非单纯的焦躁,更揉进了困惑与被拒的难堪。宴会勉强继续。当鲁迪向希尔达夫人敬酒时,她终于回以一个真正的、带着释然与母性柔光的微笑。
接着,艾莉丝如离弦之箭般“腾”地站起!她冲到鲁迪面前,将那个沉甸甸、印有特制徽记的狭长油木盒子——“傲慢水龙王”——“咚”地一声杵在桌上,力道震得银质餐具轻颤。
“给你的!”她的声音高亢得近乎劈裂,脸颊烧得如同熟透的浆果,“用这个!好好教我!‘傲慢水龙王’!不准弄坏!”吼罢,她如受惊的兔子般弹射回座位,缩成一团,只余下一对红得滴血的耳尖。菲利普大人眼神深邃,鲁迪则凝视着魔杖,目光复杂。
然而,风暴并未止息。
艾莉丝再次猛然起身!这一次,她手中紧攥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绒布小方盒。在所有人——尤其是菲利普与希尔达混杂着错愕与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她几步便冲到了我面前。这里是宴会厅相对安静的边缘。
“给、给你!”她几乎是“啪”地将小盒子塞进我掌心,力道之大让我的手腕微微一沉。盒子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微弱却锐利的能量波动如活物般传导而来——星陨铁的锋锐与地心藤胶流动的韧性完美交融。
她根本不曾看我,视线死死钉在地板上,脸颊红得如同要渗出血珠,语速快得像在宣战:
“不是什么好东西!听那老家伙说……加了点废铁渣和树胶糊的破烂!说是戴在手上……能让魔力、斗气什么的……跑得快些?”她烦躁地挥挥手,仿佛要驱散这些令她舌头发僵的术语,语气凶悍如命令,“你不是要练剑么?省得日后输给无名小卒丢人!给我好好戴着!听见没!”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她如同完成了某项赴死使命,头也不抬地冲回座位,将整张脸埋进臂弯,那团火红的发丝在烛光下剧烈起伏。
宴会厅陷入更深的诡异寂静。菲利普大人眉头微蹙,希尔达夫人眼中的疑惑更深。基列奴大人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于我的手上,或者说,那个小盒子上。鲁迪也望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微不可查的笑意。
我垂眸,打开盒盖。朴素的绒布衬垫上,静静躺着一对护腕。
没有繁复的雕饰,没有炫耀的光泽。主体是冰冷坚硬的星陨铁,布满星砂般的银点,触感却意外地并不粗粝,老皮克的手艺终究未失水准。内衬是柔韧的深绿色地心藤胶,散发出淡淡的、属于森林深处的气息。最核心的,是内层蚀刻的回路——简洁、高效、毫无冗余,每一个微小的转折都只为了一件事:最大化能量(魔力或斗气)的流转速度与精准度。
一件为战士而生的器物。
是艾莉丝火爆脾气下掩藏的细腻?还是老皮克终究未负其“传导之王”的旧名?我无从知晓。
在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我未置一词。只是平静地取出护腕,解开袖口仅扣的一颗纽扣(为行动便利),将它们套上双腕。一股奇异的冰凉贴合感瞬间包裹了腕关节,如同第二层肌肤。一股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流顺感在腕间脉动,仿佛血脉的延伸。
我将袖口复原,盖住了护腕的大部分。它们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沉默地隐匿于外套之下。整个过程,平静得如同整理书页。
菲利普大人的视线移开了,或许视之为孩童间无足轻重的交换。希尔达夫人的目光里唯有关切。基列奴大人的视线则在我刚被遮盖的手腕处停留了一瞬,那敏锐的兽瞳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琥珀色的光芒一闪即逝。
唯有鲁迪,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向我这边微微举了举手中那柄价值连城的“傲慢水龙王”。一丝无声的信息在双生子的默契间流转:即便是最暴躁的火狮子,也有她笨拙表达的方式。我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权作回应。
夜阑更深,府邸沉入死寂。我融入回廊最浓重的阴影,如同墙壁的一部分。窗外,唯有银白的月华是唯一的光源。
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鲁迪的房门外。
短暂的静默。随后是极其轻微、如同羽毛落地的叩门声。
门开了。一道纤细的身影迅速闪入,伴随着几乎同时响起的、细微如叹息的“咔哒”落锁声。
隔着门板,细碎的声音传来。
“……进来。”
“……走!”
“……是谁的意思?”
“……不是他!是我!……我重要……我想……不是那样!”
声音断续,艾莉丝的嗓音带着撕裂般的委屈与怒火,鲁迪的声音则如绷紧的弓弦,先是刻意压低、带着危险的探寻,随后是箭矢离弦后的茫然与错愕。
“……抱歉。”
“……别说了!”
我几乎能想象门内,艾莉丝如受伤幼兽般转身欲逃的姿态。
“等等!”
门把手似乎被按住。
死寂。
随后是鲁迪低沉下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声音,带着一种……全新的,宛如从淤泥深处挣扎而出、洗尽铅华的气息:
“……如果……没有菲利普……没有……仅仅因为‘你想’……仅仅因为,‘我’和你……想试试看?”
漫长的沉默。如同命运天平上的砝码在无声摇摆。
终于,一声极细微、如同冰棱折断于厚雪深处的、微弱却清晰的“嗯”,穿透门缝,融入了浓稠的夜色。
那扇紧闭的门后,世界仿佛凝固了。
我悄然自阴影中起身,如一道无声的幽影,退向走廊更深处。指尖隔着衣袖,下意识地搭上冰冷的星陨铁护腕。金属之下,藤胶带来的奇异脉动清晰传来,仿佛呼应着此刻暗流汹涌的心绪。
艾莉丝那倔强又纯粹的“嗯”声,似乎仍在耳畔萦绕。
菲利普大人冰冷精明的算计棋局,在脑海中清晰铺展。
希尔达夫人眼中解冻的温柔与深埋的伤痛,交织缠绕。
鲁迪那精湛表演面具下深藏的疲态与孤寂……
还有艾莉丝。
那只暴躁的火狮子,笨拙地用她沾着星陨铁屑的手指、用那副几乎要命的凶恶表情塞来的护腕,以及门板后那声赌上一切的微弱回应……
这个由权力庇护、家族纠葛、虚伪表演与笨拙真心共同编织的夜晚,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伯雷亚斯府邸。而我,妮诺·格雷拉特,保罗与塞妮丝之女,这双隐于暗处的眼睛,安静地记录着月光无法穿透的角落。
护腕上的星陨铁在指腹下传来亘古不变的冷硬,而地心藤胶那生命的律动,却悄然链接起一丝人间的暖意。我抬首,望向窗框切割出的那片狭小夜空,星辰无言。属于鲁迪乌斯的第一个十年,以这样一场交织着风暴与温柔心绪的“成年礼”作结。未来呢?那扇门后悄然诞生的“五年之约”,会否如藤蔓般悄然蔓延,缠绕住两人命运的脚踝?
无人知晓答案。夜色依旧如墨,唯有我腕间冰冷的钢铁之下,那份奇异的生命脉动,如同新夜中的第一缕晨光,隐隐预示着改变的序曲。
接下来马上进入高潮部分,也是分水岭也是这一篇的结束,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吧,接下来我需要一段时间的构思剧情,其实我觉得这几天写的也挺水的。
没发现的话求原谅JpG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