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是奢侈的囚徒,只在伯雷亚斯家族三号医务室巨大的拱形落地窗角落,吝啬地铺开一小片金箔。
空气里漂浮着药剂、魔石粉末和某种高阶木材被持续魔力浸润后散发的独特冷香,驱不散深入骨髓的消毒气息。
妮诺·格雷拉特靠着厚实的丝绒靠垫,微微侧头,无意识地看着那片在青灰色大理石地面上移动的光斑。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像在丈量她被禁锢于此的时光。
左腿的伤口包裹在厚厚的、散发着莹白微光的魔力绷带下。
维尔玛医官的手段堪称神迹——濒临彻底残毁的腿骨被精纯的光明魔力小心翼翼地重塑,撕裂的肌肉重新粘连,坏死的组织被缓慢剔除又被蓬勃滋生的新生命所代替。
痊愈的过程被强行提速,代价是每一根神经都在无时无刻地尖叫。她咬牙忍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浸湿了耳畔几缕褪去了尘土却依旧暗淡的金发。
门被无声地推开。基列奴·泰德路迪亚伫立在门口,高大得像一尊青铜浇筑的古战士雕像。她深邃的琥珀色瞳孔平静地扫过妮诺苍白的脸和那条被光芒束缚的伤腿。
“下地。”声音沉厚低哑,没有询问,只有陈述。
妮诺早已从鲁迪闪烁其词的解释和女仆艾尔玛偶尔流露出的敬畏中,了解到这位沉默如岩的女人的身份与力量——剑王,艾莉丝·伯雷亚斯的老师,也是将她从矿道地狱般的缠斗中解脱出来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抓住身下光滑冰冷的床单,将那条沉重如同灌了铅的伤腿一点点挪下床沿。
脚底接触冰凉坚硬的地面瞬间,尖锐的疼痛直窜大脑,眼前一阵发黑。她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伸手想扶住床栏。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停在半空。
她绷紧下颌,强压下膝盖的颤抖,完全依靠自身的意志力和右腿的支撑力,重新站稳。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像是在对抗一座无形的山峦。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滚落。
基列奴全程没有动作,只是看着。直到妮诺站直身体,胸膛剧烈起伏,她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走。”
目的地并非想象中严酷的演武场或训练室,而是医务室外精心打理的花园一角。碎石小路蜿蜒穿过几株苍劲虬结的古树、修剪如几何般的魔纹树篱和一小片碧蓝如洗的静谧水池。空气凉爽干燥,少了药味,多了草叶和泥土的气息,让人紧绷的神经稍感放松。
基列奴停在一株巨大的橡树下。树根盘结处,几段早已准备好的、长短粗细恰好合适的平滑树枝静静躺在落叶之上。
“握。”基列奴指向树枝。
妮诺有些怔然。这是武器?不,这连粗劣的木剑都算不上。但她沉默地走过去,弯腰拾起一根握起来最顺手的。触手微凉,木质纹理坚实。她的手很稳,尽管身体虚弱,握剑的姿态却像早已刻入血脉。
基列奴的目光在她握树枝的刹那凝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她没有拔自己的剑,同样捡起一根树枝,动作轻描淡写。
“剑形。”基列奴吐出两个字,手中树枝随之平稳刺出,动作极其简单、缓慢,毫无变化,甚至看不出多少力量感,就像一个完全不懂剑的孩子在笨拙比划。
妮诺依样画葫芦,抬起伤腿迈步的瞬间,剧痛让她身体微倾,刺出的动作顿时变形,手腕僵硬。
“形。”基列奴的声音依旧平稳,琥珀色的眼瞳像古老的镜湖。
妮诺抿紧嘴唇,调整重心,几乎以挪动的姿态带动身体,再次尝试刺出。这一次,她不再考虑动作是否好看,力是否够强,只将所有的意识聚焦在“刺”这个动作的形状本身——手臂如何伸展,腰脊如何传导细微的支撑,步幅如何配合那迟钝的伤腿。疼痛如影随形,每一次肌肉牵动都是煎熬,她的动作慢得如同凝固,额头上很快再次密布汗珠,呼吸变得粗重。
基列奴不再言语。她只是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碑石,目光偶尔扫过妮诺执拗刺出的每一“剑”,眼神深邃。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冠,在这片小小空地上洒下破碎的光斑,只有树枝划破空气的微弱嗤嗤声,和妮诺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交织。
每一次抬手,都仿佛要将肩胛从酸涩的禁锢中撕裂开来;每一次重心倾注在左腿,如同踩在淬毒尖针上,细密而深刻的痛楚直刺心髓。汗水先是浸透她的后颈,接着前额的发丝也开始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每一次微小的风拂过都带来一丝凉意,但体内的炉火仍在煎熬。血液奔流在耳廓里的嗡鸣,几乎盖过了树枝破开的微响。
“坚持不住,可以停下。”基列奴低沉的声音像冰水浇在滚铁上。
妮诺喘息着,汗珠顺着睫毛滚落,模糊了眼前基列奴沉稳如山的身影。停止?这条命是从矿坑血海里爬出来的残骸,是在菲利普冰刀般算计下暂存的交易筹码。停下,就是主动放弃这份用血换来的微光。她牙关紧咬,喉咙里泛起铁锈味,挤出两个字:“继续。”
手中那截树枝已被掌心的汗浸透,愈发滑腻。她颤抖着手,强迫它再次抬起、对准前方空气里一个无形的点。左腿的重心像踩在滚石上,每一次都几乎倾塌。视野边缘开始摇曳模糊,眼前基列奴的身影分裂成闪烁的重影。
“形在。”仍是那不容分辩的要求。声音似乎来自灵魂深处的某个空洞。
“形在!” 妮诺用尽肺里的空气吼出声,猛地前刺!动作依旧歪斜变形,树枝末端虚晃一下几乎脱手。
突然,一股炽热如同熔岩炸裂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卷进这片寂静角落!
“啊啊啊——!废物废物!让开啊!”
火红的影子如同小型的风暴,狂暴地冲了过来。艾莉丝·伯雷亚斯像是被高温烤灼着,精致的脸庞涨得通红,那双灼灼燃烧的眼瞳几乎要喷出实质的火焰,目标直指正在练习的妮诺。
“区区一个分家的人,竟敢抢基列奴的时间!”她嘶喊着,脚步快得像要撕裂空气,“基列奴的时间都是我的!给我滚一边去!”
话音未落,她根本不看路,蛮横地朝着妮诺和妮诺手中那截象征性的树枝直撞过去。小小的身体爆发出蛮牛般的力量,手臂乱舞,俨然要把这碍事的存在彻底掀翻。
妮诺的疲惫和伤痛在这一刻成为了束缚她的无形枷锁。她甚至来不及反应这突如其来的冲撞,沉重的伤腿像被钉在原地,视野被那团迅速逼近的火焰充满。重心瞬间崩塌,虚脱的左手根本无法握稳树枝,“啪嗒”一声轻响,树枝脱手,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去。
预期中冰冷坚硬的地面并未接触身体——另一只手,坚定如磐石的手掌瞬间从旁斜插进来,轻轻搭在妮诺的后肘下方,传递过一股不可抗拒的柔和力量。这力量带着绝对的掌控感,平稳地将她摇摇欲坠的重心悄然扶正,卸掉了那猛烈的冲撞力。是基列奴的手。
艾莉丝的冲势也被强行遏制。基列奴的另一条手臂在电光火石间抬起,并未真正格挡艾莉丝的躯体,只是在她挥臂甩动红发的狂躁瞬间,精准无比地用两根手指,极轻地在艾莉丝肩胛连接处的衣服上点了一下。动作轻描淡写,甚至没带起一丝风。
下一秒,艾莉丝整个人像中了石化法术般猛地凝固。所有的前冲惯性和挥臂的狂躁在刹那被抽走,只剩惯性消失后的极度诡异感。
她身体僵直地停在原地,小脸还维持着暴怒冲撞时的凶狠表情,嘴巴微张着,眼睛却瞪得极大,赤红色的瞳孔里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和茫然,像是一时无法理解自己骤然凝固的身体状态。
刚刚那股凶猛无匹的冲力,被基列奴两根手指以无伦的精度和力道瞬间瓦解、锁死,连一丝惯性残留都没有留下。这不是力量的碾压,是神明般的掌控。
妮诺站稳了,剧痛和残留的眩晕仍在头顶盘旋,惊魂甫定。她用力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眼睛看向艾莉丝。那张被定格住的暴怒小脸上,写满了被彻底瓦解后的纯粹震惊和茫然。
“艾莉丝。”基列奴的声音沉了下去,像铜钟低鸣,浑厚的震感敲打在场每个人的心脏,“无礼。”
仅仅两个字,艾莉丝僵硬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寒噤。赤红眼瞳中的茫然迅速被一股源自心底的委屈和不甘取代,但更深一层的是几乎无法掩饰的恐惧——对老师无上权威和力量碾压的恐惧。
她像被当头泼了一桶冰水,嚣张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恨恨地死死盯住妮诺那条包裹着莹白绷带的左腿,好像要将那碍眼的白色看穿两个洞。那种被压制的愤怒和无处发泄的委屈搅在一起,灼烤着她的骄傲。
但下一秒,她的耳根突然烧得通红。
“我、我才不是担心她摔坏腿!”
她猛地别过脸,声音像炸毛的猫,“反正你、你教她也没用!慢吞吞的——”
基列奴的目光已经移开。她弯腰,默默地捡起妮诺掉落在地的树枝,依旧平稳地递向她。
“形,在。”还是那简短到近乎固执的词。
妮诺的手还在因刚才的冲击而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所有翻腾的情绪,重新握住了那根汗湿冰凉的树枝。这次她甚至没有看艾莉丝一眼,仿佛那场狂暴的干扰只是清风拂过。
树枝再次抬起,对准虚空,身形依旧因伤痛而微晃不稳,但每一次刺击都比刚才更加专注、更加纯粹——只关注手臂伸展的角度,腰背传递力量的细微线,脚下支撑点的位置,与树荫下那纯粹宁静的“形”融为一体。
艾莉丝像一根燃烧的火把插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狼狈的金发少女又一次在基列奴面前挥动那根可笑的树枝,动作笨拙缓慢,像慢了一百倍的回放。
妮诺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她那绷带下的伤处,身体的细微颤抖从未停止。
可她的眼神……艾莉丝瞳孔缩紧。那目光死死钉在空中的某一点上,里面全是燃烧的倔强,仿佛除了手里那根破木棍,整个世界的噪音都不复存在。
更让她心头火焰狂烧的是基列奴。剑王站在那里,沉默得如同一座守护山脉,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在那个外来闯入者的“形”上。那无声的注视本身就是最大的肯定!凭什么?明明是她艾莉丝在流汗流血!明明她才是那个日日在剑下挑战极限的人!
“我走了!” 艾莉丝猛地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怒吼,猛地转身,火红的马尾辫如同鞭子般狠狠甩过空气。
她不再看任何人,像一头发狂的小野兽,赤着的脚丫用力跺着铺着光滑鹅卵石的小径,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片精心修剪的幽静角落,把浓稠的怨气重重踩在每一步脚下,消失在高耸树篱的拐角之后。
然而第二天清晨,妮诺发现医务室门口多了一只藤编小篮。
里面是一瓶用风干的火蜥蜴尾鳞磨成的止痛粉——艾莉丝自己偷偷买的。
篮底压了张皱巴巴的纸条,字迹像打架:
“本小姐多的!不是特地给你!……一次一勺,敢浪费就宰了你。”
寂静再次包裹了这片小小的橡树空地。妮诺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连呼吸的频率都保持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稳。她刺出、收回,机械地重复。汗水滴落在树下湿润的泥土上,留下深暗的痕迹。
花园另一端的喧哗也从未停止。木剑击打木桩的沉闷撞击声“砰砰砰”如同急促的战鼓,偶尔夹杂着艾莉丝短促而狂躁的怒喝,如同被困幼狮的咆哮,冲击着回廊下的空气。她似乎把所有的憋闷都灌注在了每一次凶狠的劈砍之中。
有时候,那练习的路径会不期然地靠近基列奴和妮诺所在的角落。妮诺的目光在那时总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能看到艾莉丝每一次充满蛮力的挥砍,看到那爆裂的攻击毫无章法地倾泻出去,然后被陪练侍从们小心翼翼地卸力引导开。
力量刚猛无匹,节奏却被拖拽得七零八落,如同猛兽陷入泥淖。艾莉丝的脸蛋因为狂怒和力量爆发而涨得通红,汗湿的火红头发黏在额角和颈后,她紧咬着下唇,眼中全是拼命想驾驭这份蛮力的焦虑与挫败。
当基列奴低沉的指导“形,在”响起时,妮诺会瞬间收回目光,专注于手中那根树枝的轨迹。但在那短暂的瞬间,艾莉丝狂躁的练习场面会在她心底留下一丝奇异的涟漪:力量,毫无目的奔涌;技巧,则如同无根浮萍……基列奴的“形在”两个字,如同沉重铅锤,投入这混乱的能量海洋深处。妮诺隐隐感觉到某种连接,某个关键点,如同雾后微弱光点,却暂时无法看真切。
这种带着探究的距离感维持了数日。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妮诺艰难结束了橡树下的练习,拖着被汗水湿透的身体返回医务室的途中,在靠近后侧回廊的拱门阴影里,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低吼。是艾莉丝。
妮诺停下脚步,借着回廊石柱的阴影凝神望去。
训练用的石质小广场中央,艾莉丝手中的木剑已断成两截,显然是被她狂暴的力量所摧毁。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汗珠如小河般从通红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深色斑点。周围几个年长的侍从剑士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维持包围圈,却无人再靠近这头正在喘息却更显危险的幼狮。
“废物!”艾莉丝猛地将手中剩下的半截断剑狠狠砸在石板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阴影边缘沉默伫立的高大身影。“基列奴!你是我的老师!为什么只教我这么慢的东西?为什么不让教我怎么用‘重断闪’劈开石头?!”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解和无处发泄的巨大委屈,那双赤红的眼睛直视着剑王,里面燃烧着不息的火焰和固执的控诉。“那个金头发的家伙那样慢得像乌龟爬的剑有什么用啊!我要学真的!可以打碎一切的!”
阴影里的基列奴沉默了片刻,琥珀色的眼瞳落在艾莉丝断掉的木剑和那倔强不屈的脸上。
“刀。”基列奴终于开口,声音如古井深潭,“给我。”
旁边一位侍从急忙将自己的训练用木刀双手奉上。
基列奴并未握实刀柄,只是伸出手指,极其随意、甚至有些懒散地在刀身中间,自上而下地轻轻一拂——动作快得如同幻觉,没有任何蓄力,只有指尖拂过木纹的轻触。
“咔嚓!”一声脆响,不是断裂,而是……崩解!那把坚固的硬木训练刀,以她手指抹过的那条无形界线为中心,瞬间无声地碎裂、坍塌!如同松散的沙塔被风吹散,从内部彻底瓦解!细碎的木块、木屑在她脚边散落开来,几乎没有溅起任何尘土。
艾莉丝瞳孔骤缩,脸上狂野的怒火瞬间被一片空白取代,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
基列奴弯腰,枯瘦而稳定的手指捻起地上一块小小的、崩裂出来的硬木碎屑。她将其递向艾莉丝僵硬的手指。
“碎它。”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常识。
艾莉丝下意识接过那仅有指节大小的碎块,用尽全力狠狠一捏!她的手指关节都因发力而泛白,脸颊再次涨红!
细小的木块在她掌心纹丝不动。
艾莉丝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块不起眼的碎片,又猛地抬眼看向基列奴脚边那堆松散的“遗骸”,眼中燃烧的火焰剧烈地闪烁起来,困惑、震惊与某种模糊的感悟在激烈交战。她所有的愤怒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空、冻结。那双赤红的眼眸深处,第一次出现了并非愤怒的茫然沉思。那足以轻易震断整把木剑的蛮力,在这块随手可得的碎片面前,竟像遇上了绝对坚不可摧的壁垒。
“你的力量……”基列奴低沉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沉沉落下,像最后一块砾石投入水面,“散得像沙。”
深夜,万籁俱寂。伯雷亚斯公爵府邸宏伟的建筑群沉入深沉的睡眠,只有远处卫兵沉重铁靴踏过古老石道的回音偶尔传来。妮诺·格雷拉特躺在病榻上,盯着天花板上在窗棂分割下投射的晦暗月光。左腿深处如同困兽般反复挣扎的抽痛又一次涌起,这一次格外猛烈,伴随着持续的麻痹感沿着小腿往上爬升。那是维尔玛警告过可能发生的神经压迫症状——魔法强行催生的组织还在缓慢生长磨合。
她翻身坐起,动作缓慢如同古旧的机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医务室空气沉滞得令人窒息。她掀开薄毯,试探性地将脚落在地上,冰凉的触感刺入神经,那股令人不安的麻痹感并未消散。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哪怕只是短暂的移动。她扶着床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门口挪去。
深夜寂静的回廊像是由巨大石兽守卫的宫殿腹腔,冰冷、空旷、高耸的石壁吞噬着最轻微的声响。月光从遥远拱窗窄窄的缝隙里漏下,在地上割裂出几道惨白僵直的边界。
妮诺沿着厚重的墙边阴影移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左腿沉重得不似她身体的延伸。就在她转过一条回廊拐角,正要走向通往下层休息区楼梯时,一个细微的声音仿佛细针刺破凝固的寂静。
“你,像……保罗。”
声音低哑、粗粝,带着常年沉默带来的迟钝,却如同滚雷击穿了妮诺疲惫的意识之堤!
她猛地抬眼,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回廊另一侧,一根几乎完全没入黑暗的巨大廊柱阴影下,剑王基列奴·泰德路迪亚正抱着双臂,倚靠着冰冷的岩石墙壁,身影几乎与黑暗同化,只有那双在暗夜中如同淬炼过的琥珀色的眼睛,反射着微弱的光点,沉沉地注视着她。如同蹲伏在时光长河礁石上的青铜巨兽。
妮诺的身体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冰凉。她强行压下后退一步的本能,右拳在身侧死死握紧,指甲刺进掌心,那痛感让她的声音维持住了一丝异常的平稳:“您认识……我父亲?”
基列奴那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在妮诺剧烈收缩又强制平复的瞳孔、紧绷的肩线和悄然握紧的拳头上停了片刻,仿佛在透过她审视另一个人。
“酒鬼。”基列奴吐出这个词,声音依旧沙哑而平板,没有任何情感倾向,却如同重锤敲在妮诺心上,“眼神,一样。”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东西深处……”那双巨大的手掌笨拙地比划着,像是在努力打捞沉在深海的记忆,“有…光。固执。”
保罗·格雷拉特——那个放荡不羁、被堂弟菲利普视作无能软弱的父亲?在剑王口中,竟是因为眼神?
妮诺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绷紧如铁。月光下,她看到基列奴的目光第一次离开她的脸,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静,掠向窗外远方被高墙切割、但依旧能看到轮廓的罗亚城墙巨影。在那里,在妮诺看不见的岁月角落,一个醉醺醺、眼神却固执的剑士,是否也曾以另一种方式震撼过这位沉默女武神?
“矿坑…”基列奴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视线重新落回妮诺身上,如同磐石般沉重,“最后回头的动作,很清晰。”
这描述让妮诺心头猛地一跳——当时残存意志下的孤注一掷!那双铜镜般沉寂的眼中竟真映照出那一瞬间被尘沙、疼痛、麻木掩盖的锐利。“保罗…”基列奴微微摇了一下沉重如岩的头颅,“做不到那么果断。”
风从远处拱窗的缝隙灌入,在森冷的石壁廊道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轻鸣。妮诺倚靠在另一侧冰凉的石墙上,伤腿深处依旧蔓延着令人烦躁的麻痹感,但那剧烈的抽痛似乎被某种更为巨大的冲击压了下去。
她看着阴影中那双沉静得令人心底发寒的琥珀色眼睛,看着这位剑王以最贫瘠的词句在时光碎片中翻检出父亲被世人遗忘的一面——那固执的光,甚至比不上矿坑生死瞬间的果断……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混合着奇异的冰凉包裹了她。
基列奴没有说再见。那高大的身影在廊柱旁的黑影里微微动了一下,如同沉入深潭的巨石,转身,消失在更深邃的回廊黑暗之中,留下死寂无声的冰冷回廊。
妮诺缓缓站直身体,不再倚靠石壁。她扶着冰凉的墙壁,慢慢向楼下挪动脚步。每一步落下,伤腿依旧拖着麻木的沉重,但一种奇异的决断感在心中悄然弥漫开来。它冰凉、沉重,如同基列奴那双在暗影中凝视她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沉淀在她疲惫灵魂的最深处。
超级融合大章,8千字直接看到爽,快夸作者,为感谢大家的支持,我直接把三章压成一章,直接爆更,接下来是第二章,马上幼年就要结束了,有什么建议的可以留在这个篇章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