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落城的天空像是漏了个窟窿,雨水连绵不绝地笼罩着这座都市,又冷又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憋闷。街道被雨水浸泡着,行人匆匆,脸上都带着几分被天气磋磨出来的烦躁和麻木。
云海在一条肮脏的小巷口醒了过来。冰冷的雨水几乎把她浇透了,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冷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更难受的是,鼻子里钻进来一股馊臭味,那是她自己吐出来的污秽物混着雨水的味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又吐出来。她咬着牙,用手撑地,艰难地爬起身。手掌上满是泥污和新旧交错的伤痕,她眼神空洞地看了看这双手,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宿醉后的钝痛嗡嗡作响。
哦,想起来了。
公司把她开除了。
其实也不算意外。高中毕业那年,家里穷得叮当响,大学录取通知书成了废纸一张。她只能早早出来打工,以为靠力气和诚恳总能混口饭吃。那时候太年轻,也太天真,总觉得世上好人多。
现实很快给了她沉重一击。在一个小贸易公司里,她干着最累最杂的活儿,因为没有文凭,没有背景,成了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角色。挨骂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还会挨上几下。她那点微薄的薪水,还有曾经偷偷攒下、幻想有朝一日能重返校园的积蓄,都像肥皂泡一样,噗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那时起,她的人生就像失控的下坡路,一路滑向深渊。
什么都无所谓了,前途更是遥不可及的词。她在公司里成了彻头彻尾的出气筒和替罪羊,活得像个过街老鼠。整天浑浑噩噩,把剩下那点钱都换了最劣质的烈酒,喝醉了就把自己锁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谁也不见。唯一还算关心她的朋友,也被她一次次推开。后来,工作彻底找不到了。走投无路时,她偷了点东西,结果被抓住,在里面蹲了一年。出来之后,外面的世界更加艰难。欠了一屁股债,吃饭都成问题,住处更是早就没了。厚着脸皮在原先的房东那里赖了三个月,最后被骂骂咧咧地轰了出来。身上最后几个硬币买了瓶酒,灌下去之后,她就倒在了这冰冷潮湿的街边。
现在,冷雨无情地冲刷着她,心也跟着凉透了。脑袋昏沉,身体重得像灌了铅,她只能拖着步子,漫无目的地往前挪。
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前方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和哭喊!人群像炸开的锅,惊慌失措地往后涌,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恐惧。
出什么事了?
云海眯起被雨水模糊的眼睛,拨开混乱的人影往前看。马路中央,一个看起来并不算强壮的黑人男子,胡子拉碴,眼神凶狠得像条疯狗,雨水顺着他扭曲的脸颊往下淌。他的一条胳膊死死勒着一个小男孩的脖子,男孩双脚几乎离地,徒劳地蹬踹着。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刀尖紧紧抵在男孩稚嫩的脖颈上,雨水打在刀身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只要稍一用力,那脆弱的生命可能就会消逝。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穿着一件湿透的蓝色小外套,紧紧裹着瘦小的身体,小脸冻得通红,满是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恐惧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云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这孩子太可怜了……
但立刻,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你那点没用的同情心又泛滥了?忘了以前多管闲事落得什么下场了?还想再吃一次亏吗?”
该死!对!关她什么事!她当好人的亏早就吃够了!走!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强迫自己转过身,想跟着慌乱的人流一起退走。
刚抬起脚,那孩子哭喊到嘶哑的声音猛地刺破雨幕,扎进她的耳朵:
“救救我!妈妈!妈妈——!!!”
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钩子,瞬间钩住了她的脚步!
紧接着,那黑人男子暴躁地大声吼叫起来,像是在召唤同伙。果然,一个染着黄毛、顶着一头卷发的家伙,手里提着一个叮当作响的袋子,还有一个握着匕首的黑发男人,迅速朝他靠拢过去。
孩子的求救声,黑人的咒骂,那闪着寒光的刀……云海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紧到了极致,然后,“嘎嘣”一声,断了!
她猛地转头,趁着现场的混乱,逆着人流,朝事故中心挤过去。
那个黑人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壮。撞倒他!只要把他撞倒,孩子一脱困,警察就有机会制服他!
机会?她这辈子活得像个笑话,像一团烂泥,也许就这一次,她能做一件像样的事?一件……对得起“人”这个称呼的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一直攥着的半瓶劣质酒。呸!就它了!把这具破烂躯壳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豁出去!
目标是那个黄毛!
酒瓶脱手,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朝着黄毛砸去!与此同时,云海埋下头,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像一颗生锈失控的炮弹,对准那个挟持孩子的黑人狠狠撞了过去!
眼前一黑,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死就死吧!那孩子的命比她的金贵!她这辈子,能他妈的做成这一件事吗?!
咚!!!
剧烈的撞击感传来,骨头像是要散架般的疼痛瞬间炸开!她甚至疼得叫不出声,只剩下破风箱一般的急促喘息。
在那个被称为“卡爷”的黑人歹徒眼里,这突如其来的撞击简直莫名其妙。哪来的疯女人?一身臭味!竟然敢撞他?妈的,他的“人肉盾牌”被撞开了,还想压住他?恶心!滚开!他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砰!砰!砰!子弹射出。该死,那小男孩趁机钻进人群里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同伙:“帕斯!快来收拾这麻烦!”
那个叫帕斯的黑发男人反应迅速,冲上前,对着倒在地上的云海狠狠踹了一脚。
卡爷不解气,又补了两枪。砰!砰!真是麻烦!挡他财路!去死吧!
另一边,那个黄毛库特刚躲开飞来的酒瓶,就看到警察正在合围,惊慌地大喊:“库特!你妈的快上车!条子围过来了!!”
卡爷也意识到不妙,大喊着:“啊!!! 该死!!他妈的!撤!赶紧撤!!”
一条小巷里冲出一辆改装过的破旧货车接应。趁着混乱,这伙亡命徒迅速跳上车,冲出了警察尚未完全合拢的包围圈。雨不知何时小了些,甚至有一丝微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照在混乱的现场。
云海躺在冰冷的湿地上,浑身的剧痛似乎变得麻木了,身体感觉轻飘飘的。眼前的光亮得有些晃眼。货车引擎的轰鸣声原本很近,却迅速远去,警笛声和人声一度变得清晰,随即又模糊下去,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身体……轻得像是要飘起来……
她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把自己翻了过来,仰面朝天。天空……在被雨水洗刷后,呈现出一种虚假的、刺眼的蓝色,那么大,那么空。
她试图抬起手,是想触碰那缕微光?还是想抓住点什么?或者,仅仅是想最后确认一下自己的存在?……
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脱离地面,抬起了一点点……然后,所有的力气终于耗尽,手臂无力地垂落,重重地摔回混合着血水、泥泞和污秽的地面上。
……结束了吧?
后悔吗?
活得如同阴沟里的臭虫?是的。
如果……如果亲生父母还在世上,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该有多难过?
如果……当初有钱读书?如果……没有被人欺骗?……
无数个“如果”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只化作一丝无声的叹息,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些念头,又有什么用呢?就像那个摔碎的酒瓶子,除了割伤自己,毫无意义。
感觉……有点暖和了……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
好像……要离开这具沉重、破烂的躯壳了……
外面的所有声音、光影……都开始旋转、模糊……
最终,归于沉寂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