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今天的对话,会是围绕着缅国展开的一场硬仗。
没想到赵立春却突然调转枪口,直指他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隐秘的地方。
祁同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赵立春靠在沙发背上,姿态很放松。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你生命里。”
“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帮你摆平了山水集团那么多烂事。”
“还对你死心塌地,百依百顺。”
“同伟啊,你是个聪明人,从一个穷学生爬到今天的位置,你吃的亏,见过的鬼,比我喝的茶都多。”
“这么明显的英雄救美,美人计,你会看不出来?”
赵立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剥洋葱,一层一层,试图剥开祁同伟伪装坚硬的外壳。
祁同伟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自嘲,也有坦然。
“赵老,您说的没错。”
“我当然看得出来。”
他没有否认,甚至没有丝毫的辩解。
“我不仅看得出来,我还知道,高小琴背后的每一步,都有赵瑞龙的影子。”
“我甚至知道,我跟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变成你们拿捏我的把柄。”
祁同伟坦诚得可怕。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可您知道吗?”
“有些时候,陷阱摆在那里,你明明知道,却不得不往里跳。”
“因为陷阱旁边,放着你最想要的东西。”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赵立春,目光灼灼。
“那时候的我,在汉东,已经到了天花板。”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打破这层天花板,真正走进权力核心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只有您,只有赵家能给。”
“可您凭什么给我?”
祁同伟摊开手,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就凭我能干?就凭我能打?”
“赵老,这种话骗骗刚出校门的愣头青还行。”
“您我心里都清楚,能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忠诚,才是。”
“可忠诚怎么体现?”
“不是靠嘴上说说的。”
“得有投名状。”
“我得把我的命门,我最大的弱点,亲手交到你们手上。”
“只有你们抓住了我的把柄,觉得我这个人,彻底被你们控制住了。”
“你们才会真正地接纳我,把我当成自己人。”
“高小琴,就是我递给赵家的投名状!”
“我不是中了赵瑞龙的美人计。”
“是我,主动利用了这个计策,把自己和你们,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我用我的前途,我的名声,甚至我的感情做赌注,赌一个进入你们核心圈层的资格!”
这番话,掷地有声。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赵立春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复杂。
有欣赏,有感慨,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哀。
许久,他才点了点头,将那杯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说得好。”
赵立春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投名状……的确是这个理。”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为了在汉东往上爬,给我纳了高小琴这个投名状。”
“那你有没有想过……”
“我为了能在京平站稳脚跟,更进一步,又给京平的那些人,纳了什么样的投名状?”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赵立春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缅国。”
赵立春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深远。
“你以为,缅国的那个烂摊子,是我赵立春一个人的手笔?”
“你以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和我那个自作聪明的女儿赵瑞晶,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能在境外操盘几千亿的资产,建立一个独立的金融王国?”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苦笑。
“他们算个屁啊。”
“他们跟我一样,都只是摆在台面上的木偶,是替人干脏活的白手套罢了!”
“你看到的几千亿,只是冰山一角。”
“在那个局里,我赵家,连当棋手的资格都没有,顶多,算是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
“棋子,你懂吗?”
“随时可以为了大局,被牺牲掉!”
赵立春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原本平稳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以为沙瑞金来汉东,真是为了反腐?”
“你以为上面动我,真是因为我贪了多少钱,搞了多少权色交易?”
“那些东西,在真正的棋盘上,根本上不了台面!”
“我之所以有今天,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而是因为,我这颗棋子,挡了别人的路!”
“或者说,我这颗棋子,利用价值已经到头了,需要一个新的罪名,来祭旗。”
“来平息某些方面的怒火,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而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因为操盘的那只手,大到我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祁同伟的脑海中炸开。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或许是赵立春贪心不足,玩脱了。
或许是赵家内部失控,被反噬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真相,会是如此的骇人听闻。
一个曾经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副国级大员,竟然自称是别人的棋子和木偶。
那背后操盘的人,又该是何等通天的存在?
祁同伟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腐败堕落的家族。
现在才发现,他要挑战的,可能是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庞大而恐怖的利益集团。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显出老态的男人,一个巨大的困惑涌上心头。
“我不明白。”
祁同伟的声音有些干涩。
“您已经走到了那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事?去做别人的棋子?去做那些祸国殃民的勾当?”
“难道,您就不能选择拒绝吗?”
“选择?”
赵立春咀嚼着这个词,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同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以为人生处处是选择题?”
“当你被时代和命运的洪流推着走的时候,你根本没有选择。”
“你不上那条船,就会被后面的浪头拍得粉身碎骨。”
“你上了那条船,就再也下不来了,只能跟着它,漂向一个你完全未知的,可能是万丈深渊的终点。”
“我走到今天,不是我选的。”
“是时代选的,是命运选的。”
赵立春的眼中,充满了宿命般的无奈和悲凉。
祁同伟看着他,久久无言。
他能理解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