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那碗曾经让他回味无穷的阳春面,此刻却变得索然无味。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连让对方正眼瞧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了。
汉东驻京办的负责人罗蓝,已经取来了餐点,正袅袅婷婷地走向祁同伟。
她刻意挺直了腰背,将自己身材的曲线展露无遗,脸上挂着职业化却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祁书记,您看这些菜还合胃口吗?”
“都是我们汉东大厦的招牌菜,我特意让后厨给您加做的。”
罗蓝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刻意的讨好,每一个字都透着往上爬的野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餐盘放在祁同伟邻座的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事业线,眼神里全是钩子。
对于这种投怀送抱,祁同伟早已见怪不怪。
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不用了。”
祁同伟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罗蓝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没做对。
眼前这个男人,可是汉东官场冉冉升起的巨星,只要能攀上他,自己的前途将一片光明。
“祁书记,您一路舟车劳顿,我给您安排了……”
“去拿两瓶迎宾酒过来。”
祁同伟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啊?迎宾酒?”
罗蓝愣住了。
那玩意儿,不都是招待普通客人的吗?
以祁同伟的身份,怎么也得是特供茅台起步吧。
“听不懂?”
祁同伟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
罗蓝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点头哈腰。
“懂,懂,我马上就去拿!”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逃也似地奔向吧台。
祁同伟不再理会她,端起服务员刚刚送来的餐盘,径直走向了那个角落。
走向了坐立不安的侯亮平。
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举动吸引了。
侯亮平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来了。
他过来了。
他想干什么?
来炫耀?
还是来补上最后一刀?
在侯亮平紧张到极点的注视下,祁同伟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随意地坐了下来。
动作自然得,就像他们是约好了一起吃饭的老朋友。
侯亮平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还是猫捉老鼠的恶趣味?
他完全看不懂祁同伟的操作。
很快,罗蓝气喘吁吁地拿着两瓶最普通的汉东迎宾酒跑了回来。
当她看到祁同伟竟然坐在了侯亮平的对面时,整个人都傻了。
侯亮平?
那个过气的作协主席?
祁书记怎么会跟他坐在一起?
“祁,祁书记,酒来了。”
罗蓝结结巴巴地开口,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放这儿。”
祁同伟指了指桌子。
罗蓝赶忙把酒放下,又想殷勤地帮忙打开。
“你可以走了。”
祁同伟淡淡地说道。
罗蓝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感觉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
在众人若有若无的笑意中,罗蓝狼狈地退到了一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祁同伟拿起酒瓶,用开瓶器熟练地打开。
没有言语。
他拿起侯亮平面前那个空着的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
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朝侯亮平的方向,举了举。
这是一个邀请。
一个无声的邀请。
侯亮平死死盯着面前那杯白酒,酒液清澈,却在他的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当年,他作为反贪局的空降兵,手持尚方宝剑,在汉东掀起反腐风暴。
那时候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自认正义的化身,手握真理,所向披靡。
他查老师,查同学,查所有他认为有罪的人。
他以为自己能荡尽天下不平事。
结果呢?
他被沙瑞金书记高高举起,又被轻轻放下。
从炙手可热的反贪局长,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作协主席。
每天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开一些无关痛痒的会议。
他曾经的理想和抱负,都成了官场同僚茶余饭后的笑料。
为什么会这样?
侯亮平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问自己。
是自己错了?
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曾经被他逼到绝境,差点身败名裂的男人。
如今,他却成了自己需要仰望的存在。
权势,地位,影响力,自己输得一干二净。
凭什么?
他到底比自己强在哪里?
是因为他更没底线?更会钻营?
不。
侯亮平的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不是的。
是你自己太天真,太自负,太不懂得妥协和变通。
你把官场当成了非黑即白的棋盘,却不知道,这里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灰色地带。
你以为手握法律就能横行无忌,却忘了法律之上,还有人情,还有政治。
是你自己,一步步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自作自受。
这四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是啊。
终究是自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想到这里,侯亮平眼中的怨恨、不甘和挣扎,慢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落寞和颓唐。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端起了那杯酒。
“砰。”
两只玻璃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然后,两人同时仰起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没有一句话。
没有一个眼神交流。
祁同伟喝完,又面无表情地倒满。
侯亮平也默默地看着他倒满。
第二杯。
第三杯。
……
一杯接着一杯。
仿佛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胜负荣辱,都融化在了这无声的酒里。
两瓶迎宾酒,很快就见了底。
侯亮平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眼神也开始涣散。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椅子被他带得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没有去看祁同伟,只是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餐厅门口走去。
背影萧瑟,充满了说不出的凄凉。
祁同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看着侯亮平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
在电梯门彻底闭合的那一瞬间,侯亮平那个曾经挺得笔直的背,彻底垮了下去。
他靠着冰冷的电梯轿厢,捂住了自己的脸。
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再也忍不住,变成了嚎啕大哭。
一个男人的尊严,骄傲,和不甘,在这一刻,碎得稀里哗啦。
祁同伟收回目光,看着桌上两个空空的酒瓶,眼神里没有半点胜利者的快意。
祁同伟的心里,没有嘲讽,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这扯淡的世道。
这操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