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在汉东时那种不怒自威的狂傲气场，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整个人的身体都绷紧了。
他快步上前，在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
“高老。”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您……您怎么在这儿？”
高老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专注地浇着花。
直到最后一滴水从壶嘴里落下，他才缓缓直起身子，用手捶了捶后腰。
他转过头，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沙瑞金的身上。
“小金啊。”
老人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不能在这儿吗？”
沙瑞金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他连忙摆手，语气更加恭敬。
“不不不，高老，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只是太意外了。”
“我以为您一直在西山疗养，没想到您会回城里来。”
高老没接他的话，只是指了指院子里的石桌石凳。
“坐吧。”
沙瑞金闻言，心中又是一凛。
沙瑞金依言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
屁股刚一挨着凳面，一股寒气就顺着尾椎骨窜了上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挺直了腰板，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拘谨，活脱脱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院门外，传来了一声极轻的汽车熄火声。
紧接着，是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大概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
沙瑞金的心跳，漏了一拍。
京纪委，王副书记。
他这次进京汇报工作的顶头上司。
王副书记看到高老，脚步明显一顿，脸上的严肃瞬间化为了恭敬。
他快走几步，来到高老面前，微微躬身。
“高老，您怎么也过来了？”
高老摆了摆手，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嗯。”
“路过，进来逛逛。”
他指了指沙瑞金和王副书记。
“你们聊你们的。”
“我这老头子耳朵背，听不见。”
“就算听见了，出门也就忘了。”
王副书记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他知道，高老这句话，既是给了他们谈话的空间，也是一种无形的敲打。
他转过身，拉开沙瑞金对面的石凳坐下，目光直直地射向沙瑞金。
没有一句寒暄。
没有半点客套。
“赵立春的案子，怎么样了？”
冰冷直接的问话，让沙瑞金准备好的一肚子客套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王书记，我们已经依法对赵瑞龙实施了逮捕。”
“相关的犯罪证据链非常完整，足以定他的罪。”
沙瑞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邀功意味。
毕竟，拿下赵瑞龙，这在汉东可是捅破天的大事。
他本以为，王副书记至少会给一句肯定。
然而，王副书记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问的是赵立春。”
“赵瑞龙？一条小鱼而已，抓了就抓了，有什么好说的？”
王副书记的声音不大，却让沙瑞金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刚才那点小小的得意，瞬间荡然无存。
原来，在王副书记眼里，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的赵瑞龙，根本不值一提。
人家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个曾经的汉东王，赵立春。
沙瑞金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他连忙解释道。
“王书记，您听我解释。”
“这个案子，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我刚到汉东的时候，本想拿高育良开刀，结果那老狐狸滑不溜手。”
“处处设防，我没找到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
“后来，我把希望寄托在侯亮平身上。”
“可那小子……唉，一言难尽，满脑子理想主义，根本不堪大用。”
“最后只能把他调去作协养老了。”
“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才想到了启用祁同伟那条线。”
说到这里，他偷偷觑了一眼王副书记的脸色。
发现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通过祁同伟，我们才最终锁定了赵瑞龙。”
“书记您放心，赵瑞龙这次犯的事儿小不了！”
“他前后侵吞了汉东油气集团数百亿的国有资产。”
沙瑞金刻意加重了语气。
“汉东油气集团的前一把手，是赵立春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外一直都说是赵立春的干儿子。”
“赵瑞龙能这么顺利地掏空油气集团，要是没有赵立春在背后点头，谁信？”
“只要我们把赵瑞龙这条线挖深了，就一定能牵出赵立春！”
这番话说完，沙瑞金紧张地看着王副书记，手心全是汗。
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答卷了。
王副书记听完，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他往后靠在石凳上，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过程我不关心。”
“我只要结果。”
“瑞金，你要明白，我的时间很宝贵。”
他呷了一口茶，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别让我等太久。”
沙瑞金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总算是落了地。
他连连点头。
“是是是，我明白，我一定尽快！”
不远处。
躺椅上的高老，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鼾声，仿佛已经睡熟了。
但他微微颤动的眼皮，和那双在眼缝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却表明他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全都听了进去。
高老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个急于上位。
一个急于邀功。
全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靠着这些东西爬上去，根基不稳，又能坐得多久？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只剩下八个字。
正道直行，方能长久。
王副书记放下茶杯，杯底和石桌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声音不大，却让沙瑞金的心跟着一跳。
王副书记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了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像是随口闲聊。
“对了，钟小艾去汉东的事，我听说了。”
沙瑞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他就知道，汇报工作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过关。
赵瑞龙是明面上的考核，钟小艾这条线，才是暗地里的加分题。
这道题要是答不好，他今天在“老大”这里建立起来的那点好感，立马就得清零。